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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幻/魔法/冒險]十文字青 -【薔薇的瑪利亞.四】LOVE'N'KILL 關閉[複製鏈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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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後由 fantasyagain 於 2009-5-5 10:38 PM 編輯


【內容簡介】
神秘人物──路易突然出現於艾爾甸。這名自稱為「暢銷作家」的男子發佈了討伐身價8億達拉之傳說通緝犯「蜥蜴四兄妹」的企畫。瑪利亞和其他ZOO的成員也為了懸賞金而參加,等著他們的又將是什麼樣的風波!?另一方面,城裡發生了異界生物大舉肆虐的異常事態。「世界越來越奇怪了」──人們察覺異變的瞬間,便是偉大意志所主導的實驗開始之時!綻放於異常事態之中的戀情與全新發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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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09-4-20 01:10 AM|只看該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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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Omenage 897 10th revolution 8th

  沙藍德無政府王國首都艾爾旬第十三區

  RSW

  「彷徨之魂區」


  aprologue 與你躍下

  啊!瑪利亞。瑪利亞,瑪利亞,瑪利亞。我的愛,我的靈魂,我的一切,永無止盡的愛。

  讓我誠心誠意地對你告白。

  老實說,過去的我始終不敢相信——自己能以這雙手面對面地如此緊緊擁抱你。雖然十分渴望,但我也老大不小,得顧慮人情事理與無聊的束縛——你大可笑我,但我有我的責任,無法毫不遲疑地拋開一切。

  而如今,你卻在我的懷裡。

  為免折損你這朵無可取代、寶貝珍貴、美一麗高雅又惹人憐愛的薔薇,我小心翼翼地抱緊你,在你的耳邊輕喃:

  「別擔心,相信我。」

  「……呃,相信你?」不給對方把話說完與抵抗的時間——

  亞濟安抱著瑪利亞羅斯縱身一躍。

  從第十三區某座離地三十餘美迪爾的高層建築頂樓一躍而下。

  亞濟安與瑪利亞羅斯躍起,墜落,往下墜落;眼見著速度越來越快,亞濟安的黑衣與瑪利亞羅斯的鮮紅髮絲隨風飛揚。亞濟安無言地聽著慌亂的瑪利亞羅斯發出「嗚哇哇」的可愛叫聲,他不看下方,只關注上空。他認為對手不可能追來,卻又滿懷戒心;不,是他體內的某個東西發出了強烈的警告——天真太天真了你是個無知軟弱的生物但你的敵人不同是強悍棘手的生命憑你絕無法抵抗無法贏過這種強韌的敵手你是弱者只能被壓搾可憐悲慘卑劣滿口虛言妄語美麗又醜陋的背叛王子!

  ——閉嘴!

  然而,亞濟安即將明白自己的錯誤及目光短淺。

  對手從頂樓邊緣探頭窺探下方,微微歪了歪頭;亞濟安原以為牠已死心,沒想到牠卻毫不躊躇地縱身跳下。

  牠追了過來,而且是以頭下腳上的倒立姿勢墜落,雙手上狀似「剪刀」的凶器閃閃發光——那正是人類替牠起名的由來。

  「剪刀手。」

  這個名號在資深侵入者之間可說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亞濟安聽是聽過,卻毫無興趣,更未想過自己會實際與其交上手。

  剪刀手橫行於D13,畢竟已是十年以前的事;之後有不少蠢蛋爭相誇耀自己收拾了剪刀手,迎退合手中叫「剪刀」作為證據,不過儘是些贗品。

  換言之,剪刀手是突然失去蹤影的。之後,「剪刀手再現蹤跡」之類的消息,不過是年老無用的侵入者胡說八道,或是輕薄浪子喝醉時的玩笑話。與剪刀手一同作威作福的同夥們也不約而同地銷聲匿跡,牠們的存在幾乎被遺忘,而牠們也該就此被遺忘。

  為何如今卻真的重現江湖?

  「嘖……!」亞濟安咂了咂嘴,右手朝前上方舉起,左臂則更加使勁抱住瑪利亞羅斯。在這種非常狀況之下,瑪利亞羅斯自然不會抵抗。啊……!我的胸口緊緊糾結,軋然作響,幾欲迸裂!你是如此可愛,教我不禁祈禱這充滿甜美痛楚與無上喜悅的瞬間能持續到永遠。時光啊,請就此停止吧……!

  然而,為了一時的快樂而將你關進靜止時光的牢籠中,並非我的本意。

  「別咬到舌頭!」亞濟安簡短地警告瑪利亞羅斯,並開始「釋放」,右臂中宛若有數百萬隻蟲蠢蠢蠕動,嘔吐感、猶如被人以老虎鉗鎖緊後腦般的頭疼與耳鳴朝他襲來。

  黑影咻咻咻咻咻咻地飛竄而出。

  從右掌與手腕間竄出的黑影化為材質不明的黑色繩索,猛然往斜上方伸展、再伸展,刺入了對側高層寺院的牆壁之中。「——!」墜落倏地停止,亞濟安的右肩因衝擊而閃過一陣劇痛,但尚非無法忍耐;之後,他的身體便如爆表的指針一般甩向斜下方。距離對側的高層寺院不到十美迪爾,牆壁越來越接近。亞濟安瞥了剪刀手一眼,牠——在空中轉了半圈,以雙手上的剪刀往平行於墜落方向的牆壁狠狠一刺,不再下墜。

  不,是牠止住了下墜。

  接著,牠蹲在牆上,轉向亞濟安,露出獰笑。

  看來似是獰笑。

  牠並非人類,亞濟安自然無法分辨這個與蜥蜴相仿的異界生物作何表情。

  「——區區爬蟲類竟敢張狂……!」

  亞濟安對黑色繩索下令。

  「回來!」

  隨著那股可怕的感覺,繩索急速收縮,抱著瑪利亞羅斯的亞濟安也跟著往上升;然而牆壁依舊步步逼近,已然迫在眼前。亞濟安以單臂牢牢固定瑪利亞羅斯的身體,朝著擁上前來的牆壁伸出雙腿;撞上牆壁的瞬間,他屈膝吸收衝擊,又再度伸直雙腿,往上,著壁,往上,著壁。反覆這串動作,沿著牆壁爬上高層寺院頂樓之後,黑色繩索回到亞濟安體內。雖然萬分戀戀不捨,亞濟安還是放開了瑪利亞羅斯。

  「瑪利亞!你留在這裡!」

  「可是……」瑪利亞羅斯險些跌坐在地,但他立刻打直身子,收回差點出口的反駁之詞。不愧是我的紅薔薇,腦筋轉得很快。「我懂了,我會礙事。你多小……」

  「不用說了。」亞濟安撥開瀏海,露出微笑:「不必顧慮我,在這兒看著。我不會讓你擔上半秒的心。」

  「誰、誰會擔心你!」

  「用不著害臊嘛!」

  「我沒害臊!」

  「呵呵!」

  亞濟安翻身找尋剪刀手,牠正以剪刀戳壁,好整以暇地爬下地面。

  牠在等待。

  等待亞濟安。

  牠察覺到了嗎?

  勢均力敵的對手近在眼前。

  ——不會讓你擔上半秒的心……是嗎?

  視狀況而定,這句話或許會成為謊言。

  但不這麼說,還能說什麼?

  亞濟安咬緊牙關。瑪利亞也在場,不能讓他見到自己出醜。不想讓他見到、知道的事還有很多,莫非我是個不誠實的人?

  但是,瑪利亞,唯獨這件事是真的。

  我想守護你。

  不,我絕對會守住你。

  亞濟安自頂樓躍下,這回只有他一個人,變得輕快許多。剪刀手目不轉睛地盯著亞濟安,亞濟安的血開始沸騰;這是個信號,看來他得認真一點。剪刀手——危險的對手,或許將喚醒我體內的野獸。

  話說回來——為什麼?

  受制於古德王的「古代九頭龍之咒」而無法離開地下區的異界生物——蜥蜴人中的剪刀手,為何出現於第十三區?為何能到地面上來……?

  ※※※※※※※※※※※※※※※※

  Omenage 897 10th revolution 5th day

  沙藍德無政府王國首都艾爾甸˙地下區D13下層

  「達那姆雷」


  chapter.1  裂痕

  毫無疑問地,她具備了數種人類女性的外觀特徵;但就一般認知而言,她又顯然算不上是個「人類女性」。

  也許是一具以不知名的暗紅色材質製成,身長二美迪爾以上,光滑細緻又帶著某種妖艷氣息的人偶。

  抑或從頭到腳被紅色甲冑包得密不透風的高眺女子。

  或是介於兩者之間。

  又或是另一種截然不同的——人類智慧所不及且無法說明的存在。

  無論為上述何者,她都是美麗的。就人體結構而言,她確實異樣;但那造型美與機能美,卻足以令見者隨即心領神會。任何人都能立刻瞭解,她是在完美的計算之下被創造製作出來的。

  比起不安定的生,完整無缺的死更適合她。

  此時,她的腳下亦橫臥著大量屍體。

  地下區D13下層達那姆雷。

  支配此地的是成體全長一‧六~一‧九美迪爾的異界生物。雖然牠們以後肢直立行走,身上的角質鱗片、尾巴與眼睛卻與棲息於地面上的爬蟲類極為相似,因此人類稱之為蜥蜴人。

  蜥蜴人與人類雖非同質,卻具備同等智能。牠們擁有高度的鑄造、精煉、鍛造技術,卻又執著於石造建築;諸如此類令人類無法理解的部分雖多,但這應無關優劣,只是單純的種族差異。

  總而言之,對侵入者而言,蜥蜴人是相當棘手的對手。

  達那姆雷——牠們在這座雄偉的石造都市之中,過著與外界隔絕的文明生活。錯綜複雜的樓層狀構造中,縱橫交錯的管狀照明設備「火管」將一天劃分為明亮與幽暗各半。

  此處接近達那姆雷的最下層。

  設置於達那姆雷深處的迷宮入口,正在她的眼前。

  片刻之前尚緊緊封閉並上了重重大鎖的厚重合金門,如今已被打開。

  門前有著十具,不,二十具,不,三十具,不,還要更多的屍體——支離破碎、血肉模糊,難以計數的殘骸——蜥蜴人的肉片、骨片、血液、內臟及穿戴於身的物品已變得面目全非,散亂一地。她佇立於這片駭人的濁黑泥濘之中,目不轉睛地凝視著張開幽暗大口的迷宮。

  然而,眼前的慘況可是她一手所為?

  縱使是,想必亦無人感到驚訝。

  她便是如此接近死亡。無數的屍體匍匐於她腳邊的光景一點也不突兀,猶如出自巨匠之手的名畫,不需增刪分毫。

  神啊!從天上渺視人們,自尊自大的愚神們!

  看看她吧!她和你們不同,是完美的。無論原委與過程為何,她是自願變成如此,她創造了自己,是自身的造物主。這空前絕後、窮靈盡妙的絕藝奇技,已達天神亦望塵莫及的領域。

  只不過,無故散播慘酷死亡的,並不是她。

  話說回來,她也該發現了吧?

  由背後步步接近的影子,已來到十美迪爾外。

  她終於回過身來,雙手中現出一把凶光赫赫的長刃。

  刃上所刻的文字為「緋之魂滅」

  極限之刃‧「銀河」‧0078‧死亡金屬。

  「小子……」

  她那一如往昔的聲音微微顫抖著。

  「這是你幹的好事?」

  「姊姊,我就知道妳會來。」

  他刻意無視她的質問,顧左右而言他。她見狀倏然舉起右臂,將緋之魂滅的刃尖指向他。

  「別叫我姊姊。」

  「那我該怎麼叫?」

  「要我讓你永遠叫不出聲嗎?」

  「妳在開玩笑吧?」

  「我討厭玩笑,既無法理解,也不想理解。」

  「我知道,我們是相依為命的姊弟嘛!」

  「是啊!既然如此,你應該還記得我這個人沒什麼耐性吧!」

  「我當然明白,好姊姊。」

  還有她終究無法狠下心來格殺親人這一點,他也非常明白。

  追本溯源,便是這一點成了致命性的差異一讓她不得不自行走上這條充滿榮耀的悲劇之路。他十分清楚。

  因此,這股蘊含著鬧劇性緊張的沉默亦不會持久。

  如他所料。

  過了片刻,她放下緋之魂滅。

  「……你現在叫什麼名字?」

  「路易﹒卡塔魯西斯。」(注。Catharsis為心靈上的洗滌、淨化、宣洩之意)

  「真是個適合你的蠢名字啊!」

  「是吧?」

  路易往放在石板上的皮製公文包坐下,蹺起腿來。他的肩上有只灰色的貓。

  貓兒名喚裘弟,體格嬌小,毛髮略長,有著塞麗的寶藍色眼珠、黑色肉球與紅色項圈。

  路易以食指撫摸裘弟的下巴,牠舒服地瞇起眼來,發出呼嚕呼嚕的聲音。

  「我在拉夫雷西亞寫雜書,以小說為主;不過只要有人邀稿,我什麼都寫。除了手上的推理小說、恐怖小說和言情小說系列,我最近還打算推出全十冊的遊記;現在一面寫作,一面在α大陸各地旅行。別看我這副德行,我可是暢銷作家哩!對了……還有這身衣服和公文包——」路易指著黑白豹紋緊身西裝與暗紫色的寬領襯衫:「這也是我設計的,品牌名稱叫做野生王朝,我是創始人兼首席設計師。不過我現在太忙,交給別人經營了。」

  「這就是你表面上的身份?」

  「我還挺樂在其中的。旅行也是,我原本就喜歡到處亂晃。」

  「別說笑了,我說過我討厭玩笑。」

  「可是,要是我說真話,姊姊妳會更生氣吧?咦?真是傷腦筋耶,那我豈不是什麼話都不能對

  妳說了?」

  「既然明白這一點,就別出現在我眼前。」

  「好無情喔!虧我們這麼久沒見面。我知道妳人在地下區,卻又擔心用普通方法找不到妳,才特地——」

  「幹這種蠢事,引我出來?」

  「別說得這麼難聽嘛!沒錯,我知道只要釋放這些危險的異界生物,妳一定會來的。我真的很想見妳一面,如此而已。」

  路易以手指抓著自己挑染過的髮梢。他原本是黑髮,如今已有一半成了淡金色,髮型七三旁分,三分塞在耳後,七分則披垂於臉頰旁。這個髮型也是他自個兒設計的。

  若是在見怪不怪的沙藍德便罷,在拉夫雷西亞第三帝國,這副打扮似乎顯得過於標新立異,風評沒他的著作、服飾及雜貨用品那麼好。雖然他也吸收了拉夫雷西亞上流階級的流行趨勢,在右眼戴上了固定式單眼鏡,但看在部分保守派貴族的眼裡,這樣的行為等同愚弄他們。

  「——我有事想當面問妳。」

  「你以為我會乖乖回答你的問題?」

  「我沒那麼自大,也知道妳討厭我。不過,妳是個老實人……」

  還是一樣可愛。

  妳一定明白我想問什麼,而妳的反應,正回答了我的問題。

  僅管如此,為求慎重起見,路易仍再度確認。

  「莫非妳已經找到了?」

  「找到什麼?」

  果然,她面不改色地裝蒜。她的臉孔隱藏於紅色盔甲之下,表情無從得知;但他們畢竟是姊弟,相處時日已久,他自然明白。當然,她也不認為自己瞞得住弟弟。「這麼一提——」

  路易緩緩起身,拿起公文包。

  裘弟的爪子牢牢抓住路易的肩膀,文風不動。

  「我也見過『那個男人』,他似乎知道些什麼。雖然還來不及問個明白就被他攆走了,但我有這種感覺。」

  「別在我面前提起那個男人!」

  「妳最近見過他了吧?」

  「只是沒機會殺掉他而已。」

  「下次記得殺掉,搞不好他會礙事。」

  「即使我殺了那個男人,也不是為了順你的意。」

  「姊姊……」

  他歎了口氣。

  我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如此稱呼妳的?

  他凝視著她,覺得自己該改口。

  「———莉莉。」

  在那一瞬間,橫亙於他與莉莉之間的空間與時間彷彿凝結了。

  當然,這只是他的錯覺。

  「我們無法重修舊好嗎?不能變回當初那樣除了彼此之外誰都不需要的姊弟嗎?」

  「不可能。」

  莉莉搖了搖頭。

  「我已經不再需要任何人了。而且你根本沒那個心,卻為了利用我而說這些話。一切都已經變了。事物一旦產生裂痕,便無法復原;無論如何扭曲,這才是世界的真正模樣。」

  「世界……是嗎?」

  ——世界。

  世界?

  莉莉,妳果然拒我於千里之外。難道我的聲音傳不進妳的耳中,我的手也碰不著妳嗎?而妳竟說這是我的心願?

  「不過……」

  我知道。妳從以前便是這麼頑固。

  即使如此,我仍不會放棄。

  「我一定會追回過去的時光。即使這顆心已產生裂痕,我依舊是我,無法不做我自己。為了這個目的,我做了不少準備。雖然那條愚蠢的蛆蟲還學不乖,依然在做無謂的掙扎,但其它方面卻進展得頗為順利。既然這裡找得到,我也該採取行動了。」

  「隨你便,我目前無意插手。」



  「聽妳這麼說,我就放心了。」

  「聽懂了就快給我消失!」

  「是是是……」

  路易轉過身,帶著肩膀上的裘弟邁開步伐。

  他一度興起回首的念頭,卻打消了主意。

  姊姊。

  ———莉莉。

  或許我們之間的關係確實有了裂痕,或許真的無法復原;或許我便是如此禽獸不如,連妳都想利用。

  莉莉,也許妳不肯相信,但我仍愛著妳。無論病痛或健康之時皆相互扶持、同甘共苦、一起忍耐、逃避、成長、戰勝然後與我一起殘存至今的妳,我一刻也不曾忘記。或許對妳而言,我是無用的長物;但對我而言,妳絕不是。

  我渴望回到過去。

  為此,我不惜代價。

  妳不相信也罷。

  我亦無須取信於妳。

  但我心心唸唸的,真的唯此而已。

  ※※※※※※※※※※※※※※※※

  Omneage 897 10th revolution 5th day

  沙藍德無政府王國首都艾爾甸第九區˙第一區邊境「黑市」


  chapter.2 命運的惡作劇

  不久前,橫跨艾爾甸第九區與第十區之間的黑市,尚在加虐殺戮愛好會的支配之下。

  雖說是支配,黑市中為數眾多的商店、鴉片窟與賭場並非全由同一個組織主導、管理與經營;說白了,所謂的支配只是表示該向誰交保護費,才能平安無事地在此做生意。

  當然,SmC的影響力龐大無比,在黑市中膽敢反抗他們的唯有好死狂與無藥可救的蠢蛋。SmC殺害反抗者之前,往往先將他們的指甲一片片剝下,頭髮拔光,切斷每根手指,再慢慢剝皮;若是反抗者昏迷,他們會將其弄醒,一面嘻笑一面解剖,直到反抗者因疼痛休克而死或失血過多而亡。倘若反抗者是異性,還會加上強暴;不,即便是同性,亦有被強暴的可能。與這種腦袋有問題的混蛋為敵太過愚蠢,不如放聰明點,表面上鞠躬哈腰、乖乖掏錢,心裡則暗暗對這些人扮鬼臉。

  然而,SmC卻在某一天消失了。

  經歷與素負盛名靮「銀色軍團」秩序守護者之間的抗戰——「SUCKDOLL」襲擊戰、一號

  區會戰及風暴般的泉裡決戰之後,失去首領SIX的SmC實際上已然瓦解,並自艾爾甸消失。

  黑市支配權因此懸而未決。

  對此,黑市居民自然是額手稱慶。

  但好景不長。如同SmC據地坐大一般,只要掌握黑市,便有撈不盡的油水。這種好地方,其它人豈有不聞不問之理?過去懼於SmC淫威而狐潛鼠伏的幫派不約而同地展開行動,卻為時已晚,因為有人更為眼捷手快。

  這些人趁著SmC敗北之際,轉眼間掌握了整個黑市。

  不過,新支配者目前的風評並不壞;至少保護費比SmC便宜,又不似SmC那般胡作非為。話說回來,他們的支配才剛開始,往後如何尚不得而知;想必黑市居民今後亦會小心謹慎,靜觀其變吧!

  「——所以啦,從這回起,維修費要漲了。」

  「嘎?」

  瑪利亞羅斯站在悄悄營業於黑市角落的某個壁店之前。所謂的壁店是黑市常見的一種商店型態,在狀似混凝土盒的建築物外牆上挖洞,並透過洞口進行交易。有些黑市商人不願暴露自己的來歷,而就安全層面而言,這種商店也有其方便之處。

  一隻掌心朝上的右手從壁店洞口中伸出。

  「總共一萬達拉。」

  「一萬達拉?只是維修護腕而已耶!上次明明才收一千啊!」

  「上次收得太便宜了,會餓死人。波奇拚死拚活做出來的特製護腕一對只收三萬達拉,根本沒天理嘛!太扯了唄!這樣波奇會死啦!波奇一想到自己的才能沒受到正當的評價,每晚都絕望地落淚!現在得連本帶利、利上滾利討回來!受不了唄摔不了杯!」

  「我管你受不受得了?保護費明明減少了,豈有漲價的道理?反正我絕不答應這種不合理的要求,不認同,不接受,也不容許。」

  「那護腕就不還你了。唉呀,其實本店是不接受退貨的,但是無可奈何嘛!誰叫客人你不付錢呢?天下間有哪個屎蛋會堆著滿臉笑容鞠躬哈腰地把貨品交給這種爛客人?」

  「喂!米吉‧左‧圖拉德‧修特拉斯貝倫。」

  瑪利亞羅斯叫出這個名字的瞬間,探出洞裡的手顫了一下。

  「設計師喬西莉小姐最近還好嗎?你還沒和她分手吧?你太太知情嗎?應該不知情吧!怎麼可能知道呢?仔細想想,你太太真是可憐……」

  「照舊收一千達拉就好。」

  「啊?你說話前有沒有先搞清楚自己的立場啊?史考——」

  「啊!對不起真的萬分抱歉!剛才的名字便罷這個名字可不能曝光,求求你高抬貴手別說出來!當然,這回破例跳樓大拍賣,不收錢,請收下。啊!要不要補充箭呢?附送個二十枝如何?嘿嘿嘿!不不不,別客氣,請務必收下。」

  「真拿你沒辦法。」一對護腕與一把細繩捆起的專用箭輕輕地放到瑪利亞羅斯伸出的雙手上。收受金錢與貨品的洞口上方有個小孔,裡頭傳來了極微小的嘀咕聲。「這個屎蛋小惡魔……」

  「你說什麼?」

  「什麼也沒說,小的豈敢。」

  「別太囂張,小心活不到明天。」

  「波奇哪敢囂張呢?即使再怎麼貧困、痛苦、晚洩,只要努力,一定能見到明天的太陽。波奇就是抱著這個信念活下去的。」

  「既然如此,嘴巴就該放乾淨點!『修可拉德』。」

  瑪利亞羅斯將專用箭放入背袋中,檢查裝備於雙手的護腕。重量、可動性、發箭裝置都沒問題,新漆也上得不差。瑪利亞羅斯的腹部在泉裡之戰時被開了個大洞,因此他添購了HnH新推出的緊身衣,又搭配購買外套、靴子、手套與背袋,件件皆是貼身舒適。

  順道一提,在那場戰爭中損傷的裝備全由秩序守護者賠償,因此瑪利亞羅斯的存款餘額並未大減。雖然經歷不少苦難,換來的結果卻是不花自己半毛錢便升級裝備;就這一點想來,他甚至覺得那一戰可說是個愉快的回憶——這話自然是謊言。

  不過,一味回首過去又能如何?

  就算一聲不吭,明天還是會來的;既然如此,老是垂頭喪氣,豈不是浪費人生?

  抬頭仰望,便可看到太陽、雲朵、星辰、月亮,或是光線所不能及的地下區天花板。有許多人想看卻無法如願。對於這些人,瑪利亞羅斯並無感慨,但近來他卻因而深刻地體認自己還活著;他清楚地意識到,自己是活在有限的時光之中。

  因此,他不能停下腳步。

  他得掙錢。

  ——不,不光是錢的問題。瑪利亞羅斯的本行是侵入者,雖然現在已非獨行俠,卻有許多需要磨練之處;比如團體戰術思維、於集團中發揮一己之長的方法。自加盟ZOO以來,他不斷地思考,學會扮演好自己的角色;經歷了泉裡決戰後,他有了不少領悟,感受到自己的成長,也漸漸地產生「辦得到」的自信。

  不過,這還不夠。

  他必須做得更好。

  若是獨自登山,瑪利亞羅斯大可選擇平緩的路線,慢慢歇息慢慢走;但他有同伴,個個走在前頭,腳程亦與自己不同。瑪利亞羅斯不知能否追上,只知道若不追上便沒戲唱;要他乖乖被扔在後頭,和同伴漸行漸遠?別開玩笑了。

  因此,他和卡塔力、由莉卡及皮巴涅魯約好明天一起潛入地下區。

  多瑪德君自擊敗SIX以來成了名人,不過他厭倦了每次外出使有人指指點點、群聚圍觀與上前挑戰,所以近來老是窩在家裡,不打算參加;莎菲妮亞則接受師姊——天才魔導士「垂眼貝蒂」的忠告「別恃才而驕,好好精進」,於第十區金屬之森的家中修練魔術,同樣缺席。原本就不常奉陪的鬍子便罷,少了這兩人著實令人遺憾;但若他們——尤其是多瑪德君在場——瑪利亞羅斯必然會完全依賴他們。站在訓練的角度想,只有這樣的成員或許也不壞吧!

  這陣子忙著處理善後——其實也不算很忙,只是無法靜下心來好好賺錢——不,是沒有多餘的心力提升身為侵入者所需的精神力、技術與體力。

  當然,基本的劍術鍛煉他並未懈怠,但實戰卻是暌違了十天之久。

  明天的目的地是D13下層的達那姆雷。達那姆雷的蜥蜴人實力頗為堅強,拿來當久違的實戰對手或許稍嫌嚴苛;但牠們身上的物品都能賣得好價錢,因此瑪利亞羅斯格外有幹勁。就當成是個小小的考驗吧!

  總之,今天稍微活動身體後便得好好養精蓄銳、收束心神,以備明日之戰。

  「謝啦!『修可拉德』,今後請你關照的機會還很多,屆時請你一本初衷,確確實實地提供優惠。代我向你太太問好。」

  「是、是,面帶邪惡笑容的美麗小惡魔。這次提供的優惠就是免費維修,還附贈二十枝箭及死於三年內的詛咒。」

  「最後一樣就免了。還有,別叫我小惡魔。」

  「這個屎蛋還真是難款待……」

  「你說什麼?」

  「是,波奇是說像您這麼棒的老主顧,真是打著燈籠也找不到!」「哦?這可怪了,怎麼我聽到的完全不一樣?是我的耳朵有問題嗎?」

  「怎怎怎怎怎怎怎麼可能呢?瑪利亞羅斯大爺的耳朵豈會有問題?是吧?瑪利亞羅斯大爺身上沒一處不好,完美無缺,猶如十全十美的神一般!」

  「哼……」繼續陪這傢伙說廢話,只是浪費時間。瑪利亞羅斯決定離開這一帶小有名氣的離群機術士「修可拉德」所開的壁店,但在他轉身之前,卻聽到「修可拉德」啊了一聲。「唔?」怎麼了?有個影子,就在身後……?

  瑪利亞羅斯感到毛骨悚然。

  一陣冷顫。

  事情還未結束。

  還有手——一雙格外龐大的手勒住了瑪利亞羅斯的頸子;不,對方還未使勁,但隨時都可勒緊。來者的左手不輕不重地抓住瑪利亞羅斯的脖子——右手的食指與中指正要觸碰臉頰及嘴唇一帶,卻倏然停住。

  「立刻放開我的瑪利亞,不然我宰了你。」

  亞濟安?

  但這不是亞濟安的手。

  「不,還是馬上宰了你吧!」

  一瞬間,螫人的殺氣僵化了週遭的空氣。瑪利亞羅斯動彈不得,就結果而言,他亦無須動彈;因為那雙手的主人已縱身跳離瑪利亞羅斯,猶如被亞濟安釋放的殺氣彈開一般。

  瑪利亞羅斯回頭一看,終於明白了來人是誰。

  在黑市街道上,隔著五、六美迪爾距離與亞濟安對峙的高瘦男子——

  身穿繡著金龍圖案並綴有毛皮的黑色皮夾克,腳上是同為皮製的褲子與長靴,黑髮倒豎,戴著墨鏡。

  很眼熟。

  這麼一語帶過,或許過於輕率。

  「……是那個變態……」

  目前支配黑市的龍州聯合,是以S*K與王龍兩大幫派為核心。

  而率領王龍的,便是目前與亞濟安對峙、方才試圖將手指塞入瑪利亞羅斯口中拔下牙齒——有這等特殊、異常且變態癖好的荊王。

  「呿半路殺出個程咬金屎蛋小惡魔要是就這麼掛掉該有多好!」

  「我可是聽得一清二楚。」瑪利亞羅斯嘴裡警告著背後嘀嘀咕咕的「修可拉德℉眼睛卻未離開亞濟安與荊王。雖然亞濟安只是反手拿著悲哭之劍而立,但就連武藝不精的瑪利亞羅斯亦能輕易看出,他渾身上下沒有半點空隙。至於荊王則是猛然屈膝,壓低重心,右手準備拔出纏繞於腰間的武器。

  然而,只要他拔出武器的時間稍有差錯,便會喪命。

  荊王似乎也心裡有數。雖然墨鏡遮住了他的表情,依然可見他的嘴角緊閉並微微抽搐著。一觸即發。

  慢著。

  為什麼?

  事情來得太突然,瑪利亞羅斯的腦筋一時間轉不過來。詢問當事人是最快的方法,但眼前的狀況似乎不容他發問——正當瑪利亞羅斯交互打量兩人時,亞濟安向前踏出一步企圖縮短距離,荊王卻跟著退後一步。亞濟安前進,荊王后退;他們的步法略微傾斜,宛如畫圓一般。乍看之下是荊王怕了亞濟安,但實際上應非如此單純。

  畢竟他的對手是亞濟安,而亞濟安可是與單槍匹馬格斃SIX的多瑪德君勢均力敵。

  況且亞濟安又宣稱要馬上宰了他。荊王冷不防地從背後戲弄瑪利亞羅斯——而從亞濟安的性格及對瑪利亞羅斯的噁心情意判斷,雖然瑪利亞羅斯不想承認,但那句話應該是認真的。

  事實上,亞濟安的悲哭之劍早已出鞘。

  方才背後發生了何事,瑪利亞羅斯沒看見;想必亞濟安已攻擊過荊王。

  然而,荊王卻還活著。

  荊王是個酷愛拔人牙齒的大變態,瑪利亞羅斯也曾被他拔去兩顆臼齒,看來他似乎是個難以對付的男人。

  「你是——」

  宛如印證瑪利亞羅斯對他的印象一般,荊王的嘴角已不再抽動,聲音也相當平靜。

  「午餐時間的亞濟安啊?久違了。」

  「我們見過面嗎?」

  另一方面,亞濟安卻面露冷笑,口吻亦相當輕慢:

  「抱歉,我完全不記得,因為我對雜碎沒興趣。」

  「那就請你記住,我是荊王,統治這個黑市的龍州聯合之一——王龍的老大。不管何方神聖,都不能在這裡撒野。」

  「誰理你?那是你的規矩,又不是我的。」

  「在這裡,我就是規矩。」

  「你有本事讓我乖乖聽話?」

  「我正在思考這個問題。老實說,我並沒把握,更不明白你阻撓我的理由。這傢伙——」荊王的臉微微轉向瑪利亞羅斯。「……是你的人?」

  「怎麼可能!」搶在亞濟安之前回答的,自然是瑪利亞羅斯。亞濟安不滿地皺了皺眉頭,但他不知想到了什麼,表情又突然開朗起來。

  「對,正如瑪利亞所言,瑪利亞並非我的人,他不屬於任何人。我嘛,說穿了便是瑪利亞的崇拜者、信奉者,也是最瞭解他的人。我是瑪利亞的盾與劍,換句話說,是他的騎士。即使他永遠不會愛我……啊!」亞濟安陷入極度的自我陶醉,卻仍沒露出半點破綻,說來實在了得;但瑪利亞羅斯才不想對這個白癡產生絲毫的欽佩之情。「——當然,這就如地獄的苦刑一般痛苦;但即使如此,我依然愛著瑪利亞。我的愛是不會變的。不,我對他的愛一刻刻地增強,無窮無盡地成長。終有一天——不不不,這就先不提了,總之我和瑪利亞便是這種關係。這是命中注定的,誰都無法拆散我們。」

  「我個人倒是非常希望有人來拆散……」

  「至少我明白了你們不是兩情相悅。」(有人想當第N者了)

  荊王的嘴角微微地浮現笑容。

  ——為什麼?

  你高興個什麼勁兒?

  「這麼說來,我還有希望。」

  「啊?什麼希望……?」

  請各位千萬別責怪忍不住發問的我。

  因為真的太莫名其妙了。

  瑪利亞羅斯與荊王的邂逅是個不幸。從他們相識到分離的短暫時光中,有的只是憎惡與怨恨,完全無法產生正面感情,是段令人不願回憶的過程。

  他拔下瑪利亞羅斯的臼齒,瑪利亞羅斯則以炸彈回敬。

  當時,瑪利亞羅斯是懷著殺意丟出炸彈的;沒找到他的屍體,令瑪利亞羅斯極為遺憾。聽聞龍州聯合掌控黑市之時,瑪利亞羅斯的感想是:「搞什麼,那傢伙果然還活著啊?惡!」但如今荊王卻說出這種話?

  荊王突然往後退,與亞濟安拉開距離,以一旁壁店的凹洞為踏板,轉眼間便爬上屋頂。好快的動作!荊王的手腳功夫固然驚人,那句「我還有希望」似乎也多少分散了亞濟安的注意力,只見他有些傻眼地愣在原地。

  「今天我姑且退兵。在這個城市,我學到了一件事:『若是不懂得慎中求慎,最後遭殃的必然是自己。」

  荊王單膝跪在屋頂上,以右手中指推了推墨鏡。

  「有個人教會了我這件事。老實說,那是個慘痛的經驗,烈火焚身——這可不是比喻,當時的我連喉嚨到肺部都有些燒焦,痛得滿地打滾。我還是頭一次嘗到那種苦頭,那真是個很好的教訓,我想我一輩子都忘不了那傢伙——」

  「……那個人該不會是……」

  瑪利亞羅斯戰戰兢兢地正想指自己,卻及時住手。不過,縱然他沒有承認,荊王心中的「那傢伙」也不會因而變為另一個人——即使他非常希望能夠改變。荊王隔著墨鏡,對瑪利亞羅斯大送秋波。

  「我不會放棄你這種上等貨色,總有一天我要拔光你的牙齒。」(吸引變態的體質!?)

  「……亞濟安,拜託你宰了那傢伙。」

  「咦?啊,既然你開口了——」

  呆若木雞的亞濟安連忙轉為攻擊架勢,但此時荊王早已自建築物的另一側躍下,不見人影。亞濟安轉過頭來,以表情詢問著該怎麼辦。事到如今總不好意思要他追上去勒死荊王,應該這麼說——若是命令便罷,求亞濟安辦事而欠下人情,不但過於危險,瑪利亞羅斯也絕不願意。

  其實他已欠了亞濟安不少人情,不過姑且當成沒欠過。

  「話說回來……」亞濟安將悲哭之劍收回鞘中,聳了聳肩:「那傢伙是怎麼回事啊?我覺得他老是鬼鬼祟祟地注意著你,所以一直保持警戒;沒想到他竟然會來這招,連我一時間都反應不過來。他還提到牙齒什麼的……」

  「你知道他注意著我,表示你也在跟蹤我囉?」

  「這是天大的誤會啊!瑪利亞。只要你遇上危機,我隨時都會趕到,絕不是跟蹤,而是……對了——這是身為你的騎士所背負的神聖使命。事實上,剛才幸虧我在場,對吧?不不不,我沒有半點討人情的意思,也不求你回報。不求回報的愛,正是我對你的愛。」

  「是嗎?辛苦你了。已經沒事了,你快滾吧!」

  「你還是一樣冷淡耶!」

  「嗯。」

  瑪利亞羅斯露出微笑,並用力地點了點頭。他嘗試以異於平時的反應進攻,但似乎達到了反效果。

  「好——」

  亞濟安突然瞪大眼睛,滿臉通紅;瑪利亞羅斯還以為發生了什麼事——

  「好、好……好可愛!難以抵擋!瑪利亞,你這種表情太有破壞力了,難以抵擋……」

  「啊?什、什麼可愛!你這混帳!」

  瑪利亞羅斯揮出的右直拳被亞濟安輕鬆地以左手牢牢抓住,緊接著使出的左膝蓋踢也被輕易擋下;亞濟安更一併抓住瑪利亞羅斯的左手,緊緊貼住他的身體,不容他再動彈半分。奇怪,有點不對勁?不妙,這傢伙是來真的。他的眼神萬分認真,因此瑪利亞羅斯也全力抵抗。頭捶!瑪利亞羅斯毫不猶豫地以額頭撞擊亞濟安的下巴,而亞濟安似乎也比平常來得疏於防備。

  「啊咕!」「──嗚!」雖然自己也覺得疼,至少成功地打擊了亞濟安。瑪利亞羅斯趁著束縛減弱之際,狠狠地踩著亞濟安的腳背往後跳開。然而,不知是亞濟安的下巴比他想像中的還要硬,或是他太過使勁……

  待他摸了摸隱隱作痛的額頭後,才發現已腫了起來。

  「……好痛……你這個……沒人性的變態色狼流氓畜生大脂羽蟲混帳色禿頭!去死!立刻去死!你這種人早死早超生!給我滾!別再出現在我面前!去去去!」

  「瑪、瑪利亞!你的額頭!你那寶貝的額頭!」

  「哎呀!煩死了!別靠過來快滾快消失快消滅!我的額頭我自己會顧!」

  「可是——」

  「囉唆!要是你再囉哩囉唆地不肯離開,就換我走!聽好了,絕對不准跟上來!你敢跟我就和你絕交!」瑪利亞羅斯正欲右轉奔離之際,卻聽見了「修可拉德」開懷的笑聲。瑪利亞羅斯火冒三丈,給了壁店小孔一記上踢。「不准笑!你這死賤胚,要我揭你的底嗎!」「哇!對不起對不起小的不敢了請您手下留情對不起!」「修可拉德」的聲音聽來雖然膽怯萬分,想必下一秒又會開始小聲地發牢騷,因為他就是這種男人。搭理這種人只是浪費時間,搭理亞濟安亦然。

  「瑪利亞亞亞亞亞亞亞亞亞亞亞亞亞亞───────」

  瑪利亞一面以背部彈開亞濟安那矯揉造作的聲音,一面奔跑。

  套句莎菲妮亞的說法,難道我是掃把星投胎轉世的?光一個亞濟安已經夠煩人了,這回竟然又添上荊王這個拔牙狂性變態。太糟了,差勁透頂,真是倒霉透頂。究竟要到何年何月何日,我才能安心快樂地過著悠閒平靜的生活?莫非這一天永遠不會到來?

  瑪利亞羅斯略微詛咒自己的命運。倘若詛咒便能改運,他自會大力詛咒;但很遺憾地,這個世界並沒這麼便利。瑪利亞羅斯知道,命運總是蠻橫無理的。

  既使如此,仍得設法活下去,仍想設法活下去——縱使命運總是惡意弄人,可憐的人們依舊只能載沉載浮,奮力掙扎。

  艾爾甸,便是屬於這些可憐人的城市。

  ※※※※※※※※※※※※※※※※


  Omenage 897 10th revolution 6th day

  沙藍德無政府王國首都艾爾甸˙地下區D13上層

  「太多魯亞普」


  chapter.3   腦袋空空的半魚人
 
  「——話說回來……嗯……」

  瑪利亞羅斯跟著領頭的卡塔力,皺起眉頭。

  此處為地下區D13上層太多魯亞普,是低等蜥蜴人的地盤;牠們與下層達那姆雷的蜥蜴人雖是同種,卻在很久以前便各自分化,走上不同的進化道路。

  所謂的不同道路,便是強化繁殖力。蜥蜴人一年約產三至五個卵,但低等蜥蜴人一年卻生產兩次,每次約產十至二十個卵。牠們藉由大量繁殖來拓展種族勢力,而如同藥用過了頭便成毒藥一般,大量繁殖也造成了嚴重的糧食問題;這個問題,則藉由某種風俗習慣完全解決。

  同類相殘。

  分為數十個部族的低等蜥蜴人時而對立抗爭,時而和睦,時而衝突;在這些過程中所殺害的同族,便成為牠們的食物。根據研究者的報告,為了「確保糧食」而發生的戰爭並不罕見。

  牠們便過著這種與和平差之千里的生活,維持固定的個體數。對於人類和其它對牠們產生支配性影響的蜥蜴人而言,這是種極為野蠻的生活方式;但這種生活方式也是一種合理的體系。

  話說回來,低等蜥蜴人依舊難脫「凶暴可怕的異界生物」形象。牠們與蜥蜴人不同,腦筋很差,個體戰鬥能力並不出色但極為好戰。對於侵入者而言,無數篝火照耀、粗製石屋林立的太多魯亞普絕非輕鬆的狩獵場。瑪利亞羅斯還是孤身侵入者時也曾數度挑戰此地,吃了不少苦頭。

  不過,姑且不論半魚人,今天有由莉卡與皮巴涅魯同行。

  只要別大意,這地方的確稱不上恐怖。話說回來——

  「好像太安靜了。」

  「斥啊!」「會嗎?」殿後的皮巴涅魯沒說話,但瑪利亞羅斯身後的由莉卡與身前的卡塔力幾乎同時響應。卡塔力做事不經大腦,腦髓已有一半以上化成海水,所以無可奈何;不過由莉卡卻有同感。

  「和上次來持相比,低等蜥蜴人似乎吵了許多。」

  「是啊!少了很多。那些傢伙什麼沒有,就是人多;我一個人來這裡時,費盡千辛萬苦才能找到一隻落單的。」

  「鐵定是警戒咱們發出的超絕鬥氣,不敢靠過來啦!」

  「不,走在最前頭的是你,不可能啦!應該相反吧?牠們會想:『喔耶!獵物耶!』然後蜂擁而上才對。」

  「為什麼老子是獵物啊?」

  「因為看起來比人類好吃?這麼說起來,傳說吃了人魚肉就能長生不老;啊,不過你不是人魚,是半魚人,有點不同。再說,吃了能長生不老,也不見得就好吃。嗯,的確,你看來是很難吃,或者該說你長了張讓人見了就吃不下飯的臉?」

  「你說誰的臉讓人吃不下飯啊?豬頭!瑪利亞羅斯,今天老子一定要把話說清楚。你每次都把老子的臉說得一文不值,看清楚!老子的臉有那麼糟嗎?當然啦,老子也知道自己不帥,但是還沒差到女人看了會逃跑吧!怎樣!啊?」

  「嗯……這個嘛,換個角度看,也可以說是惡爛型可愛啦……」

  「惡爛兩字拿掉!」

  「不行,不能拿掉,絕對不行,不可能的。可愛兩字倒是拆卸自如,或該說拿掉較好,而且我積極地想要拿掉。」

  今天的太多魯亞普便是如此安和,即使一路上鬥嘴吵鬧,也感受不到絲毫威脅。不,用安和來形容並不妥當。所謂的安和是指毫無異狀、安穩祥和;但這地方安穩祥和,便已是異於常態。

  這種時候必定有事發生。

  這是侵入者的直覺——其實沒這麼誇張,除了卡塔力這種樂天派,任誰都有基本的危機察覺能力。

  瑪利亞羅斯做了個深呼吸,他得繃緊略微鬆弛的神經。瑪利亞羅斯一行人的目的地並非太多魯亞普,而是達那姆雷;若是心生大意而在這種地方出差錯,到時候可就笑不出來了。

  「快到達那姆雷了。」

  「是啊!不過還得先越過奇巖堡。」

  太多魯亞普為雙層構造,與地上相連的第一層地勢平緩,石屋林立;但從盡頭步下第二層之後,地勢便開始傾斜,越是前進,建築物越為稀疏。而位於第二層盡頭的,便是奇巖堡。

  奇巖堡正如其名,是由奇形怪狀的岩石所築成,對於人類而言,既難以理解又顯得詭譎可怖,或許該以迷宮狀通道形容,較為接近實情。要踏入達那姆雷,基本上須穿過這座堡壘,因此得先過堡內的低等蜥蜴人那一關。

  不過,低等蜥蜴人絕不踏入達那姆雷半步。是顧忌自己的頂頭上司蜥蜴人嗎?或是蜥蜴人下令禁止?無論原因為何,只要利用這個奇妙的習性,無須硬碰硬,亦能進入達那姆雷。

  話說回來,或許這次不必為了這個問題大傷腦筋,便能輕易前往達那姆雷。

  「——只有我這麼覺得嗎……?」

  如此左思右想之間,眾人已來到了奇巖堡前,但依舊不見半個人……不,半隻蜥蜴影。

  「完全感覺不到氣息耶!」

  「斥啊……」

  「是有這種感覺。」

  「嗯。」

  奇巖堡四周是空無一物的岩石堆,低等蜥蜴人亦不常出沒,但堡前通常有五至十隻左右的集團聚集,想來是有部族以奇巖堡為根據地;牠們的舉動並非為了阻止外人侵入達那姆雷,而是為了保護自己的居住地。

  話是這麼說,或許是因為奇巖堡內部過於寬闊,人手不足;以這等警備狀態,要接近呈扁三角形的堡壘入口並非難事,有時甚至會碰上警備網早被其它人先行突破的情形。

  不過,這回似乎不是這種狀況。

  不見屍體。

  亦無新近的戰鬥跡象。

  畸形巨岩堆棧而成的奇巖堡,乍看之下頗像是眾多蜥蜴糾結纏鬥的雕像,又像是挖鑿巖盤就地築成;這座堡壘如今森然地靜靜矗立著。

  當然,這是外觀上的印象,或許入內一看又是另一番情景——為了安全起見,瑪利亞羅斯做了這番心理建設,但他其實完全不相信,因為真的感覺不到絲毫氣息。

  「要進去嗎……?」

  「當然啊!」

  卡塔力帶著「說什麼廢話?」的表情,接近了堡壘出入口。

  離出入口尚有十五美迪爾左右。瑪利亞羅斯回頭與由莉卡對望,微微地點了點頭,並對皮巴涅魯說了聲「拜託你了」。不消說,這四人之中在戰力上最靠得住的,自然是這位前刺客;一旦發生狀況,也得以皮巴涅魯為中心展開行動。瑪利亞羅斯雖無法如多瑪德君一般巧妙運用(這種說法不太好聽就是了)皮巴涅魯,但事前知會一聲,他行動時便會替瑪利亞羅斯等人設想。換句話說,「拜託」二字便是請他在萬一之時依自己的判斷採取最佳行動。

  能圓融無礙地傳達想法,或許亦是瑪利亞羅斯成長的證明。

  事實上,泉裡決戰之際,他不光是指揮ZOO,還親手解決了死靈術士,立下了彪炳戰功。

  當然,他並不認為那全是仰仗自己的實力。即使只有一點一滴,至少白己正在進步,著實地往前邁進。縱然尚無法追上眾人,我已努力追趕;但願有一天能趕上大家,並駕齊驅。

  再說,誰能斷定我絕對追不上?

  沒有人。

  真要說的話,只有自己。

  是自己劃地自限,死心放棄。

  其實根本無須死心,無須放棄。我也做得到。

  事實上,我成功了,向眾人證明了我做得到。我可以多點自信,可以更加進步,我正要開始成長。關鍵在於方法,只要方法正確就能成功。今後我還要繼續表現,我可以的,一定辦得到。

  所以,我要累積更多經驗,交出更多更漂亮的成績單,向眾人證明我的能力,獲取認同。我要盡己所能地挑戰自己的最大值,一面思考彌補短處的方法,一面賺錢——這是順便——總之,這正是我前往達那姆雷的目的。

  「卡塔力,別走太快。」

  「哦!」

  「你真的聽懂了嗎……?」

  「聽懂了!這麼不相信老子。不信任老子這麼正直的男子漢,還能信任誰?」說著,卡塔力倚向出入口旁的巖壁。待瑪利亞羅斯、由莉卡與皮巴涅魯依序跟進,卡塔力便瞥了他們一眼,「好啦,走吧!」輕巧地滑進出入口中。「——唔,果然什麼都沒有,或許躲起來了。」

  「……是嗎?」

  瑪利亞羅斯總算信了這句話。他與由莉卡及皮巴涅魯對看一眼後,便尾隨卡塔力而去。眼前是條寬、高皆為三美迪爾左右的通道。

  只不過,由於形狀是歪斜的三角形,因此感覺上比實際的寬度還要來得狹小擁擠。巖壁四處嵌著放置篝火用的「凹槽」,亮度尚可,但通道極為曲折,視野不佳。前進片刻後,眼前突然出現下坡,天花板變高,空間已足以容納人類大小的生物通過——眼下還不知低等蜥蜴人藏身何處,換作平時,應已是萬分緊張的狀況;但不知何故,瑪利亞羅斯就是緊張不起來。不成,不成,得集中精神。

  「精神鬆懈是最可怕的……」

  「既然這樣,唱首歌來熱鬧熱鬧吧?大家一起唱!」

  「要唱你一個人唱,怪魚。再說,沒事熱鬧什麼啊?」「你這個人真龜毛。有什麼關係?帶動情緒和氣氛嘛!說話也得有節奏啊!慢著,怪魚?老子有那麼稀奇嗎?」

  「嗯,超級稀奇。用鰓呼吸卻能在地上到處活動的生物,我只見過你一個。」

  「那倒是……老子也沒看過……要是有才恐怖咧……」

  「就是說啊!你的存在本身就是個靈異現象。這種事不重要,你該閉嘴了。」

  瑪利亞羅斯等人在卡塔力引領之下,通過籠罩於異樣寂靜之中的奇巖堡。一路上的下坡、岔路、樓梯、通道時而寬敞,時而變窄。或許對低等蜥蜴人而言,這樣的構造具有某種規則;但對人類來說,簡直是亂七八糟。僅管如此,只要身體一度記住便不會忘路的卡塔力卻毫不遲疑,如魚得水般地快步走向正確(希望是)的道路。瑪利亞羅斯不光是跟隨其後,也嘗試記下路徑;但下回他能否單獨前來,就很值得懷疑了。雖然他記住了幾個重要的分歧點,卻不是很有自信。

  話說回來,現狀竟容許他分心注意這些問題,果然相當異常。

  五分鐘。

  十分鐘。

  在奇巖堡中行走了這麼久,竟然沒遇上半隻低等蜥蜴人。

  連卡塔力也覺得不可思議,從剛才便頻頻歪頭,口中唔聲連連;由莉卡也皺起了可愛的眉頭,皮巴涅魯則一如往常,但他原本便是喜怒不形於色的男人——正當眾人爬下綿延的陡斜石階之時,皮巴涅魯突然停下腳步。「有,聲音。」

  「……聲音?」

  「哦?」卡塔力停下腳步,豎起耳朵。「——哦?哦……?的確有……」「噓!」瑪利亞羅斯以食指抵住嘴唇,以幾不可聞的音量說道:「保持安靜。好像有人在說話——卡塔力,前頭是什麼?」

  「走完樓梯轉個彎,就是通往達那姆雷的黑暗門了。」

  「我想也是。」

  這麼說來,有侵入者在那兒小憩片刻亦不足為奇。不過,今天的太多魯亞普與平時不同,還是小心謹慎為上。

  「皮巴涅魯,你去看看情況。」

  「好。」回答的同時,皮巴涅魯已經過由莉卡、瑪利亞羅斯及卡塔力身邊,無聲無息地奔下樓梯。皮巴涅魯的視力很好,一會兒便確認完畢;只見他從轉角微微探出頭,又立刻回來。

  「有,八個人,六男、兩女。」

  「是侵入者?」

  「對。不過,一個不是。」皮巴涅魯有些困擾地皺了皺眉頭,似乎不知該如何說明;最後,他只說了一個字:「貓。」

  「……貓?」

  瑪利亞羅斯反問,皮巴涅魯點了點頭。

  「貓和,男人。」

  「呃……對不起,我不太懂你的意思,總之不像是掠奪者之類的吧?」

  「對。有,傷患。」「正在治療?」在由莉卡詢問之下,皮巴涅魯搖了搖頭;見狀,由莉卡滿臉詫異。「沒有醫處士嗎?」

  「這可怪了。照這氣氛來看,應該是在達那姆雷栽了觔斗,逃到這裡來;但一般人來這種地方會不帶醫術士嗎?」

  「或許是死在達那姆雷了,這種事說不准的。」

  情報太少,確實什麼都說不準,但瑪利亞羅斯總有種不祥的預感。今天是否該打道回府較為妥當?但這麼做未免太過懦弱——這裡是地下區,發生狀況是理所當然,若是一有狀況便過度反應而折回地上,那就什麼事也辦不了了——

  「唔……該怎麼辦?」

  「不怎麼辦啊!」

  呃,做事不經大腦的半魚人或許不怎麼辦吧!既然全權決定並擔負責任的多瑪德君不在,瑪利亞羅斯必須更為客觀、全面且冷靜沉著地視事並加以判斷。若是下錯決定造成同伴受傷,可就無顏見江東父老了。

  不過,這是種相當沉重的壓力。

  如今想來,平時總是若無其事地迅速決定、明快下令的多瑪德君實在是個極為偉大的存在。不光是多瑪德君,已故的秩序守護者首任總長丹尼斯‧桑瑞斯與第二任總長羅叉,皆曾命令同志們死戰;即使是身為午餐時間首領的亞濟安,也肩負著同伴的性命。他們沒有任何感覺嗎?不覺

  得擔子沉重嗎?不覺得痛苦嗎?

  瑪利亞羅斯也曾在泉裡決戰時對多瑪德君以外的同伴下達指令,站在左右他們生死的立場上;但老實說,當時他沒有多餘的心力思考這些問題。多瑪德君突然宣佈隔天ZOO交他指揮,他不知該怎麼做、如何是好,卻不能不做,只好硬著頭皮上陣——以這種狀態開始戰鬥後,他只能豁出去,追著瞬息萬變的狀況,拚命活動腦袋與身體。

  只不過,如今回首往事,連自己都不禁驚訝自己竟能辦到。

  自己下決定,其它人隨之行動。瑪利亞羅斯只想逃避這種責任一褁足不前,思考幾乎停止。我是如此優柔寡斷的人嗎?不行,面臨這麼點決斷便心生猶豫,還能成什麼事?得立刻下決定才行。換作多瑪德君會怎麼做?我——

  「我想看看昌患的情況……」

  「繼續在這裡龜龜毛毛,還是什麼都搞不懂啦!咱們只能去看看了。」

  最後,瑪利亞羅斯半是屈服於由莉卡的醫術士道義與卡塔力的強硬意見,點了點頭。

  「……那就去看看吧!卡塔力先上前,表示我們沒有敵意。這種工作你很擅長吧?只要對方不是女孩子。」

  「什麼意思啊?」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由莉卡和皮巴涅魯做好準備,以防萬一。」

  「知道了。」「是。」瑪利亞羅斯等人發出了些微腳步聲,慎重小心地爬下樓梯。

  繞過轉角時應該是最為緊張的一瞬間,但實際上卻不然。

  因為在那之前,一隻小動物悠然地自轉角另一側現身。

  灰色、毛髮略長的嬌小貓咪。

  牠的眼睛有如藍寶石,頸上帶著紅色項圈,毛髮整齊,應該是家貓。當然,地下區不可能有野貓,但照理說也不會出現家貓;無庸置疑地,這便是皮巴涅魯所說的「貓和,男人」之中的那隻貓。

  那隻貓仰望卡塔力,發出了既高又細的喵喵聲。

  「——唔……」卡塔力轉過頭來,對著瑪利亞羅斯聳肩。這種狀況的確教人不知如何應對。畢竟對方是只嬌小可愛又漂亮的貓,而牠豎直了尾巴,顯然對瑪利亞羅斯等人並無敵意。瑪利亞羅斯不討厭貓,表情忍不住放鬆下來,而由莉卡的反應比他更鬆懈。

  「嘖嘖嘖,過來。」

  由莉卡蹲下身,一面咂嘴一面伸出手;貓朝著她的手奔來。下巴、脖子、背上、尾巴;貓一面磨蹭著由莉卡的手,一面瞇起眼睛,似乎很舒服。由莉卡也完全忘了自己身處何地,忍不住抱起了貓。

  「我覺得妳該更小心一點……」

  「啊,對不起。但牠斥只普通的咪咪啊!」

  「咪咪?」聽到瑪利亞羅斯詢問,由莉卡不禁羞紅了臉。

  「啊,呃……我小持候養的貓就叫咪咪,所以我習慣把所有的貓都叫成咪咪……」

  「貓都叫咪咪,狗都叫汪汪,虎都叫小虎,豹都叫花花,是吧?」

  「呃,虎豹之類的猛獸只有那些閒著沒事幹的大台豪或貴族才會養吧?」

  「豬頭,老子的家族可是皇親國戚耶!」

  「嗚!對喔……」

  「說歸說,老子連父母兄弟的臉都還沒見過咧!哈哈哈哈哈!」

  卡塔力談著不好笑的自嘲話題,獨自高聲大笑;他的笑聲應該已被轉角彼端的另一群人聽得一清二楚。這般舉動雖然輕率,或許反而能消除對方的疑心。其實瑪利亞羅斯便是如此計算,才和卡塔力一搭一唱——這話說出來大概沒人相信,連瑪利亞羅斯自己都騙不倒,因此他用力地推了推卡塔力的背部:

  「好了,別說這些亂七八糟的,快點過去!」

  「知道了,知道了,別催嘛!咳!」

  卡塔力清了清喉嚨,朝轉角彼端前進。

  「啊,大家好!人挺多的嘛!發生什麼事啦?被底下的蜥蜴人打傷了?好像有人受了傷啊?咦——」此時瑪利亞羅斯正好繞過轉角,只見突然發不出聲音的卡塔力指著十二、三美迪爾前倚牆而坐的一群人;不,正確說來,卡塔力是指著其中一人。「是你……」

  「……啊?」

  瑪利亞羅斯對這個慵懶的聲音也有印象。

  那男人身穿紅綠色調的騎兵服,留著雜亂的金髮與鬍渣,眼珠渾濁,叼著煙坐在巖地上;即使相距十美迪爾以上,那股滲透身軀的濃厚疲懶感仍能隔空飄蕩過來。

  男人與卡塔力、瑪利亞羅斯及身後的由莉卡目光交會,於是尷尬地「嘖」了一聲緩緩起身;他的右手按著腰間,左手則拿起豎在巖壁旁的標槍。

  「好痛……我的腰不行了,先走一步啦!」

  「喂!亞德裡安,哪有人突然—─」

  一旁裝扮誇張的中年劍士立刻伸手去抓男人的肩膀,但他的手卻被標槍柄粗魯地拂開。名喚亞德裡安的男人露出笑容,那是種非常蹩腳且自暴自棄的笑容。

  「別隨便碰我,方尼‧法蘭克。我是聽說有錢可賺才陪你來的,但是現在呢?看樣子別說賺錢了,我看我會先化為白骨。這已經不是劃不劃算的問題了。再說,我們又沒簽訂書面契約,而我現在想回去了,所以先走一步。有什麼問題嗎?」

  「就這層意義上是沒問題……但是侵入者總有侵入者的道義……」

  「道義?你跟我談道義?沒想到這麼高等的詞彙會從你的嘴巴裡吐出來,還是你在說笑?不管是不是,你的笑話總是既冷又無聊,根本笑不出來。奉勸你一句,你的玩笑局限於那身蠢到極點的裝扮就好,方尼‧法蘭克。我根本沒打算被那種不能填飽肚皮的玩意兒束縛。在這個國家裡,

  偷盜搶劫殺人都是自由的;你就別滿口仁義道德了,看我不順眼的話,動手教訓我便是。這才是這個國家的一貫作風啊!」

  「我是紳士!才不會做這種野蠻的事!」

  「原來『這種打扮』叫紳士啊?看來這個國家對紳士的定義有點與眾不同,我這個鄉下土包子無法理解。」

  「你、你、你這混帳……以、以後有好差事,我也不找你了!」

  「我就是被你口中的好差事給誆了,才落得這種下場。」

  「嗚……」方尼‧法蘭克咬牙切齒,但似乎無意繼續挽留亞德裡安。

  話說回來,這人不但名字奇怪,裝扮亦相當奇特,全身竟插著各色各樣的羽毛飾品,收起護面的頭盔上、左手的盾牌上及腰間的劍上也都是羽毛,宛如一隻五彩繽紛的梅利庫魯。對於他身穿這副裝扮如何作戰,瑪利亞羅斯可說是興趣無窮;但現在更要緊的問題是亞德裡安。

  瑪利亞羅斯等人與亞德裡安是因今年夏天的某個意外事件而相識,雖然只相處了短短數目,但對於瑪利亞羅斯、卡塔力和由莉卡而言,卻是難以忘懷。沒想到會以這種形式重逢——想必對方亦有相同感受。

  「呦!」亞德裡安在卡塔力面前停步,將變短的香煙丟在地上,並以腳趾踩熄。「你們挺有精神的嘛!」

  「大叔,你也是啊!」卡塔力嘴上如此回答,視線卻不和亞德裡安相接。卡塔力曾被亞德裡安又打又踹,就連生性豁達又不記仇的他,心境也難免五味雜陳。「——不,看來倒也不是,你的臉色很差耶!看看你自己,滿臉發黑。」

  「大概是肝臟出了問題吧!不賺錢就沒酒喝,賺了錢又成天到晚喝酒;對我這個酒鬼而言,這個城市真他媽的像個天堂啊!」

  「你再不少喝點酒,當心不久後就掛點啦!」

  瑪利亞羅斯冷冷地插嘴,亞德裡安則自嘲地歪著嘴唇:

  「既然要死了,不多喝點美酒豈不吃虧?」

  「我看你是神仙難救了。」

  「在這裡,這種人不少吧?豈止不少,比我還蠢的傢伙到處都是,我可樂得輕鬆。」

  比下有餘的感覺挺不賴的啊!亞德裡安如此說道,抖著肩膀大笑並重新點了根煙。原以為他就要離去,但他卻對由莉卡投以注目禮,接著看了皮巴涅魯一眼,歪了歪頭,走了幾步後又回過頭來。

  「啊……前頭的地方叫達那姆雷,是吧?假如你們打算去那兒,勸你們打消念頭。我年輕時也見過不少風浪,但那傢伙真的太恐怖,也太難纏了。這可不是鬧著玩的,愛惜性命的話,現在立刻掉頭回去吧!」

  「那傢伙……?」

  亞德裡安並未回答瑪利亞羅斯的問題,便消失於轉角的另一側。標槍柄戳著地面的喀喀聲漸行遠去。那傢伙真的太恐怖,也太難纏?是指蜥蜴人嗎?

  亞德裡安原來好歹也是拉夫雷西亞第三帝國的獵騎兵,雖然他來到艾爾甸的時日尚短,又是個酒鬼加癮君子,比起一般侵入者卻要來得高強許多。蜥蜴人的確是棘手的異界生物,但能讓那個男人以「不是鬧著玩的」六字相評嗎?

  亞德裡安脫隊後成了七人的團體應該知道答案。

  這七人團體的成員,除了梅利庫魯般的方尼‧法蘭克,還有兩個重裝男子、一個身穿緊身衣的男劍士、一個貌似魔術士的女人及一個輕裝持弓的女人。順道一提,劍士的右手肘前端已消失不見,顯然身負重傷;魔術士倚牆坐著,一動也不動,說不定已斷了氣。女弓箭手的腹部與左肩頭也受了重傷,呼吸相當急促。

  而最後一個人,則是坐在四角皮製公文包上蹺著腿的男子。

  他的裝扮之誇張,亦不輸方尼‧法蘭克。

  不過品味倒是比方尼‧法蘭克好,或該說沒那麼糟。黑白豹紋緊身西裝加上寬領暗紫色襯衫——這還勉強可接受,但將淡金色與黑色交雜的挑染髮絲七三旁分,又戴上單眼鏡,看來便像刻意惡搞的喬裝;又加上他似乎沒帶武器,與地下區更是格格不入。好歹也該考慮一下時間、場所及狀況吧?

  「呃……」

  然而,七人之中最先向瑪利亞羅斯等人開口的,卻是這個從公文包上起身的男人。站在他的立場,確實有開口的理由。

  「謝謝你們替我照顧裘弟。過來,裘弟。」

  男人對由莉卡抱著的貓伸出手,但貓只是瞥了男人一眼便別過頭去,完全不想離開由莉卡的懷中。雖說貓和狗不一樣,並非乖乖服從飼主命令的動物,但牠的態度也太冷淡了。男人一臉受傷地皺起眉頭。

  「傷腦筋,平時牠很聽話的,真的,是個聽話又可愛的孩子。看來牠很喜歡妳……啊,對了,可以請教妳的芳名嗎?」

  「啊,斥,我叫由莉卡,由莉卡‧白雪。呃,我——」

  見由莉卡欲放下貓咪裘弟,男人慌忙擺手。

  「不,沒關係,維持原樣,維持原樣,請妳繼續抱著牠。我是有點寂寞,但裘弟的幸福就是我的幸福。」

  「可斥,好像有人負傷;假如你們不介意,我想幫忙治療。」

  「治療?」男人環顧周圍,恍然大悟似地睜大眼睛。「原來如此,仔細一看……不,猛然一看也知道,由莉卡小姐,妳穿的是醫術士服嘛!方尼‧法蘭克先生,這位小姐似乎是醫術士,不如請她幫忙治療同伴們吧?」

  「啊,嗯……那當然是感激不盡……」

  方尼‧法蘭克見了由莉卡的樣貌,顯得相當困惑,或該說狐疑。思及由莉卡的目測年齡與實際年齡的差距,倒不難明自他的感受;但站在瑪利亞羅斯的立場,卻難以壓抑泉湧而出的不快感,而他也沒義務壓抑。

  「不需要的話就算了,我們無所謂啊!你們的死活與我們何干?唉!不過還是真可憐啊!就因為只會以貌取人的鳥頭不願接受治療,落得失血而亡的下場;換作是我,肯定冤魂不散!」

  「什、什、什什什什麼叫鳥頭!沒禮貌!不,我的頭盔的確是鳥頭……」方尼‧法蘭克為了這個莫名其妙的理由而罷休,再次轉向由莉卡。「很抱歉,我是小公會〈創世之翼〉的領導人,名叫方尼‧法蘭克。」

  「明明是個小公會,名字倒挺跩的嘛!」

  「要你管!夢想就是要偉大!理想就該像振翅飛翔的鳥一樣高!現在我們還是個小公會,但總有一天會變成艾爾甸的一大勢力!」方尼‧法蘭克因瑪利亞羅斯的指摘而失態,隨即又回過神來,向由莉卡深深地低頭賠罪:「——容我再次道歉。那麼……能請妳治療我的同伴嗎?很抱歉,我現在手頭上不方便,但過幾天一定會奉上謝禮。」

  「你有這份心就夠了。這只斥醫術斥的習性罷了。」

  說著,由莉卡將裘弟放下地面,立刻奔往右臂負傷的劍士身邊。很遺憾地的,魔術士已是回天乏術,因此現在立刻需要治療的便是劍士與女弓箭手兩人;當然,由莉卡無法同時治療,似乎打算先救劍士,再治女弓箭手。「丑臂——動脈果然被肌肉封住了,出血不算太嚴重,我先替你止血。」「……感激不盡。」「那邊的小姐請超等,馬上就好了。」「好、好……」

  光聽兩人的呻吟聲與低叫聲,連瑪利亞羅斯都跟著痛苦起來;但在這沉重的氣氛之中,卻有個男人顯得相當開朗——

  「唉呀,你總算肯回來啦!」

  便是那個身穿黑白豹紋西裝的男人。

  男人眉開眼笑,抱起裘弟,放上自己的肩頭。裘弟便和小貓一樣嬌小,待在男人的肩膀上也不顯得侷促。他倒也不是硬將反抗的貓兒放上自己的肩頭,所以還算是令人會心一笑的光景——只要完全無視周圍的狀況。

  「好了——」既然由莉卡已開始治療傷患,瑪利亞羅斯自然不能繼續處於狀況外。「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唔……」方尼‧法蘭克滿臉沉痛地開始說明。瑪利亞羅斯此時才發現,這傢伙其實長得挺性格的。他的年紀大約在三十五到四十歲左右吧!不過這樣的男人身穿梅利庫魯般的奇異裝扮,表情卻一本正經,反而更顯得滑稽。

  ——今天一同前往達那姆雷的,有方尼‧法蘭克麾下的十個創世之翼成員、受他邀請前來的七人,以及自稱路易‧卡塔魯西斯的男子,共計十八人。

  事情的開端,是起於方尼‧法蘭克在庫拉納德歡樂街角落的酒吧「高貴波霸」與朋友喝酒時,被路易‧卡塔魯西斯搭訕。

  碰巧帶著貓在附近座位上喝酒的路易‧卡塔魯西斯聽見方尼‧法蘭克對朋友談起過去的威風事跡,大感興趣因而上前攀談。

  「這是我的名片。」路易‧卡塔魯西斯遞出的名片上,除了作家與野生王朝首席設計師兩個頭銜外,還印有他的姓名。「我在拉夫雷西亞小有名氣,不過在這兒卻是籍籍無名。啊,這不重要。其實我現在為了寫遊記,正在取材旅行之中;而提到沙藍德,頭一個聯想到的就是地下區,對吧?但如各位所見,我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弱書生,連劍也沒用過,一個人無法到地下區去;所以我正在尋找保鏢,陪我一起前往地下區。」

  「哦!想去地下區啊!不過地下區可大得很。」

  「好像是。我查了不少資料,已經想好要去哪裡了。」

  「想去哪裡?假如是要觀光遊覽,我覺得梅利庫魯迷宮還不錯。」

  「不不不,梅利庫魯不行,那只是長得有點像人類的大雞吧?雞在畫面上不夠好看。我的遊記會請專業插畫家繪製插畫,而地下區這章呢,我想寫成緊張刺激的冒險小說;假如對手是雞,豈不成了鬧劇?我又不想搞笑。」

  「那麼亞人伯格的地底堡壘阿法濟呢?」

  「伯格也不行,那種異界生物長得還挺可愛的,對吧?當然,只有外表可愛。」

  「那換成巨型洞蛇巢穴中的土龍人如何?」

  「牠們只會躲著,不常出來。」

  「聽你說起來,似乎知道得不少……」

  「因為我查過了。查數據是我的拿手本事,畢竟我好歹是個寫書的嘛!總歸一句,我想去的是D13的——」

  「太多魯亞普嗎?」

  「不,太多魯亞普的低等蜥蜴人就像雞肋,食之無味,棄之可惜。這種不上不下的題材是最差的,還不如乾脆選擇梅利庫魯算了。所以我想去達那姆雷,看看蜥蜴人。」

  「可是,這很……」危險——當時方尼‧法蘭克如此想道。確實,達那姆雷並非適合帶著觀光目的的非戰鬥員前往一遊的場所。

  「很危險嗎?可是——」

  路易‧卡塔魯西斯以右手中指撫摸單眼鏡的鏡框,搬出了方尼‧法蘭克對朋友說的大話(鐵定是。)

  「方尼‧法蘭克先生,你剛才不也說過?近十年前,你成功剷除了有『剪刀手』之稱的蜥蜴人。牠率領著凶殘至極的弟妹,見人便狠下毒手,將當時的D13區化為血海;不光是為數眾多的侵入者,連同族的蜥蜴人都慘死於牠們手下——你方才不是說,由於這種傳說中的異界生物實在過於強大,縱使這是千真萬確的事實,也沒人相信你說的話嗎?可是我相信,我最愛聽這種故事了,所以我才認為你是保鏢的不二人選。當然,我會支付報酬的,價碼可不低喔!別看我這樣,我很有錢的。」

  被這麼一說,方尼‧法蘭克自然無法拒絕。這是當然的,因為他看來不像會抓著後腦,坦承「不,剛才只是我一時得意忘形,自吹自擂而已!」的人;雖然滿口仁義道德、紳士風範,其實只是個輕浮、空有自尊心、愛吹牛皮又沒品味的奇怪中年人而已。

  想當然耳,方尼‧法蘭克接下護衛工作,內心卻是忐忑不安。光是公會麾下的十名成員,未免不牢靠;因此他到處招攬本領高強的侵入者朋友,最後湊了七個人與自己同行。

  其中一人便是亞德裡安——話說回來,十七個戰鬥員可是非同小可;縱使目的地是達那姆雷且得保護一個非戰鬥員,人數也未免太多了。人多不是壞事,但報酬該怎麼分?

  對於瑪利亞羅斯這事不關己又無關緊要的問題,方尼‧法蘭克亦加以解答。原來這份工作的報酬為三千萬達拉,事成後由眾人平分。

  這麼說來,由十七人均分,一人約可分得一百七十六萬達拉。

  在艾爾甸生活,一巡月的平均生活費約為三萬達拉,所以這些錢可過五十八巡月,近乎六年,還算不賴,甚至該說挺好賺的。想必方尼‧法蘭克延攬的侵入者們也是被這筆錢所惑,才接下這個工作吧!不過,十七人還是太多了點。

  總之,方尼‧法蘭克、創世之翼與亞德裡安等侵入者+路易‧卡塔魯西斯(+貓咪裘弟)等十八人(+一貓)便於上午八點自第十三區出入口進入地下區,首先踏入了低等蜥蜴人的巢穴太多魯亞普。

  而他們對太多魯亞普抱持的印象,似乎也是「不對勁」。

  太過安靜。

  低等蜥蜴人太少。

  有些地方看來甚至可供人悠閒地睡個午覺;就這層意義上而言,或許比流氓混混四處出沒的地上還要來得安全。

  說歸說,他們的目的地是達那姆雷,若能不費吹灰之力通過太多魯亞普,自是再好不過。方尼‧法蘭克意氣風發地說道:

  「想必是那些愚劣孱弱的低等蜥蜴人懼於我們的雄威,不敢靠近!」

  某人剛才好像也說過類似的話,不過暫且不提。他們一路平安地前進、前進、前進,抵達了奇巖堡;進入奇巖堡後,熟知路徑者領頭帶路,又走了好一段路。在這裡,他們依舊沒碰上低等蜥蜴人;此時成員們已接二連三地發出質疑之聲,但方尼‧法蘭克反而得意洋洋並滿心亢奮地表示:「有什麼好怕的!達那姆雷已近在眼前!啊!達那姆雷!汝猶似甜美花蜜、狐媚妖女一般地誘惑著我!」

  然而,達那姆雷卻遠比妖女還要可怕。

  穿過奇巖堡最深處以黑色硬巖製成的黑暗門後,方尼‧法蘭克一行人爬下螺旋狀的黑色階梯,進入了達那姆雷。起先,他們感受到與太多亞普魯相同的氣氛。四週一片寧靜,美一麗的石造建築縱橫交錯;在名為火管的照明設備照耀之下,達那姆雷看來宛如太古超文明遺留下來的靜謐遺跡。然而不久後,他們便明白這是個大錯特錯的誤解。

  他們進入某個大建築物,時而下坡,時而右轉,時而左拐;頃刻後,一行人來到了寬闊的廣場,並目睹驚人的光景。

  一個約有四、五美迪爾高的巨大生物正隨手抓起週遭的物體,不住地往血盆大口裡放,茲茲喀喀地咀嚼著。

  被吃的似乎是蜥蜴人。

  而吃人的是什麼——他們至今仍不明白。

  只不過,那傢伙全身上下覆蓋著蜥蜴人般的鱗片。低等蜥蜴人的鱗片多半是褐色或綠色,蜥蜴人則是多采多姿,而那傢伙的鱗片卻是接近黃色。牠也有尾巴,體格肥壯,有幾分像蜥蜴人。一般蜥蜴人成體約為一‧六~一‧九美迪爾,與人類相去不遠;現實中不太可能有四、五美迪爾高的人類,同理可證,那傢伙也不太可能是蜥蜴人。

  總而言之,方尼‧法蘭克一行人突然撞上這種怪物,自然陷入恐慌;搶先逃跑的,便是「我絕不是害怕,而是念及領導者一死,誰來統率眾人?基於強烈的責任感與義務感,只好率先撤退」(本人說法)的方尼‧法蘭克。

  說歸說,那「大塊頭」正忙著用餐,假如半途沒殺出「程咬金」,或許全員皆能平安回到太多魯亞普。

  當然,假設是無意義的。事實上,「程咬金」一從其它路線進入廣場,便猛然襲擊一行人。

  這「程咬金」顯然是蜥蜴人,個兒相當高,雖然彎腰駝背,仍超過二美迪爾。

  那蜥蜴人的鱗片近青色又似綠色,渾身是傷,纏繞全身的皮帶色彩繽紛。

  而牠的雙手各拿著一支類似大剪刀的武器。

  「——那正是『剪刀手』……」

  「慢著……」正當方尼‧法蘭克一臉嚴肅地描述剪刀手登場的場面之時,瑪利亞羅斯基於禮貌,插了句最基本的嘴:「剪刀手不是已在十年前被你剷除了嗎?」

  「唔……」

  方尼‧法蘭克吐了口氣,搖了搖頭。

  「那正是剪刀手……」

  「別重複同樣的話,回答我的問題啊!十年前——」

  「唉呀!囉唆!現在不是管那些瑣事的時候吧!剪刀手耶!那傢伙轉眼間幹掉了我的四個同伴和六個侵入者朋友!我們,我們,我們……!嗚哇哇哇哇……!」

  「你們公會的人死了四個,其它人則死了六個……?」

  十分之四和七分之六,損傷率的差距挺大的,太大了。方尼‧法蘭克和其它創世之翼的倖存者都一臉尷尬,又是什麼緣故?——原來如此。創世之翼的大半成員都是二話不說、拔腿就跑,但其它人卻是準備應戰;肯定是這麼回事。瑪利亞羅斯並未親眼見到那個場面,只是推測——但就結果而言,在場的這些人是托陣亡者的福才能成功逃亡,因L+無論是方尼‧法蘭克或其它倖存者,都不敢直視瑪利亞羅斯的眼睛。

  「算了,不重要。」

  反正是與自己無關的外人。由莉卡替負傷者療傷,是出於她的職業意識和性格;身為同伴,瑪利亞羅斯無意批評。不過,既然知道了個中原委,也明白黑暗門的另一端情勢凶險,只能打道回府了。倘若有值得冒險的利益又另當別論,但今天的目的只是訓練及賺錢。和剪刀手為敵?開什麼玩笑!

  基於上述理由,瑪利亞羅斯恨不得立刻離開此地,但由莉卡的醫術式似乎還得花點時間。女弓箭手的傷勢比想像中還要嚴重。

  「——那你們為何還待在這裡?快點回地上比較好吧?」

  「不行。」方尼‧法蘭克一臉嚴肅地盤起手臂。「我們得回收屍體,或許還有人能用蘇生救活。我們在這裡待了一陣子,剪刀手和那個大怪物並沒追來;說不定有人只是瀕死,還沒斷氣。」

  瑪利亞羅斯雖覺得他過於樂觀,卻沒說出口。那個吃蜥蜴人的「大塊頭」說不定也把人類給——縱使是毫不相干的外人,想像起來依舊覺得可怕。亞德裡安八成也有相同想法,認為折回亦無濟於事,才獨自離去。

  無論如何,瑪利亞羅斯只想等由莉卡治療完畢,先回到地上再行思考今後的方針。只能這麼辦,唯有如此。但是——

  「剪刀手啊……」

  卡塔力如此低喃的瞬間,瑪利亞羅斯有了不祥的預感。

  「不過慘敗之後要回收屍體,也挺困難的。」

  「但總不能什麼都不做,就這樣夾著尾巴逃走啊!」

  從方纔的一番話聽來,分明逃得最快的方尼‧法蘭克現在說這種話,真是一點說服力也沒有。但卡塔力居然頻頻點頭稱道:

  「不,老子明白,非常明白,你的心情老子感同身受。只要是條漢子就能懂!」

  「哦!你懂嗎!你能明白這熱血沸騰的男子漢之道嗎!」

  「怎麼可能不明白!好——」「給我慢著,蠢魚!」「嗚!」瑪利亞羅斯立刻以護腕的堅硬部分敲擊卡塔力的後腦。他沒手下留情,聲音相當響亮。「別干蠢事!你一個人的時候愛做什麼隨你高興,但現在是團體行動,會把我們牽扯進去。再說,什麼男子漢之道?拋下負傷同伴自行逃走的膽小鬼說什麼男子漢之道?啊?別笑掉人家大牙!」

  「住、住住住住口!或、或、或許女人無法理解……!」

  「誰是女人啊?」瑪利亞羅斯將右護腕中的箭矢射擊軌道對準方尼‧法蘭克的眉間,左手食指與拇指則放在開關上。「我看你腦筋轉得不怎麼快,最好連轉速一併列入計算,在五秒內訂正你的﹏說詞,否則我就要發射了。聽清楚了嗎?好,一、二……」

  「唔?啊……?嗚哇哇……!」

  「三!」

  「吶吶啵!」

  虧瑪利亞羅斯特地慢慢數,方尼‧法蘭克卻一個勁兒地發出怪聲,手足無措。跟這種人認真生氣,或許太不成熟了。就姑且數到五嚇嚇他了事吧!正當瑪利亞羅斯一面構思這套劇本,一面數著「四」,並在五之前吐了口氣——

  身旁有隻手悄悄地觸碰瑪利亞羅斯的右護腕。

  瑪利亞羅斯一驚之下,不小心按下開關。

  但他及時偏移靶心,右護腕放出的箭通過方尼‧法蘭克的臉旁,射中巖壁,又彈落地面。

  「——嗚,哇,很、很危險耶!」

  「很危險耶!」「啊,抱歉。」

  方尼‧法蘭克、羅斯瑪利亞的怒吼與黑白豹紋裝男子的道歉聲完美地構成和聲。

  「呵呵,不,可是……」黑白豹紋裝男子——自稱小說家兼設計師的路易‧卡塔魯西斯一面撫摸肩上裘弟的下巴,一面歪頭微笑。話說回來,他是幾時靠得這麼近的?他並非從身後悄悄走近,卻完全感覺不到氣息。「我也嚇了一跳啊!沒想到護腕會有這種機關,好厲害,好厲害,真不愧是艾爾甸,什麼樣的人、什麼樣的東西都有。我可以拿來做為小說的題材嗎?」

  「當然不行。」

  瑪利亞羅斯嘟起嘴巴,有種忐忑不安的奇妙不快感。

  這是怎麼回事?

  路易‧卡塔魯西斯。

  這個男人為何越靠越近……?

  「是嗎?」

  路易‧卡塔魯西斯搭著瑪利亞羅斯的肩,瞇起眼睛。

  單眼鏡之後的眼睛閃著詭異的光芒。

  他嘴角邊的微笑化為確實的笑容。

  滿面笑容。

  莫非他——

  是個變態?

  「很遺憾,但也無可奈何。」

  「……放開你的手,還有,可否離我遠一點?」

  「唉呀,失禮了。在沙藍德,這種距離似乎稍嫌太近。我很久沒來這個國家,尤其艾爾甸更是暌違已久,所以搞不清楚狀況,有時會做出不合常規的事。我沒別的意思,請原諒。」

  「也沒什麼原不原諒的……」

  「非常抱歉。」路易‧卡塔魯西斯倏然將手移開瑪利亞羅斯的肩頭,退後幾步,環顧卡塔力、由莉卡與皮巴涅魯。「對了,關於剛才的問題;先不討論男子漢之道,各位提到是否該去看看方尼‧法蘭克先生或許已經陣亡的同伴們……」

  「要去自己去啊!反正和我們完全沒關係。」

  「我想也是。不,我認為你說得沒錯,老實說,我是覺得沒多少希望——」路易‧卡塔魯西斯依舊不改笑容,轉向方尼‧法蘭克。「那該怎麼辦呢?方尼‧法蘭克先生。我想你一定很不甘心,但今天還是死心,先回地上如何?啊,當然,報酬我還是會付的。三千萬達拉就由活下來的各位平分。」

  這傢伙的言下之意便是:「少了幾個人便多分到幾份,沒得抱怨了吧?」話是這麼說沒錯,或許在他開口之前,也有人抱著同樣想法;但這種情況下,實在很難回答「就這麼辦」。

  尤其ZOO裡又有個反對利己主義、分外熱血的男人。

  「喂!」明明不關己事,卡塔力卻深深皺起眉頭,責難路易‧卡塔魯西斯:「你犯不著說這種話吧!那些人是因為你的委託才犧牲的,有沒有希望老子不知道,但至少得親眼確認,才是做人的道理吧!你是寫書的,連這個道理也不懂嗎?」

  「做人的道理?」

  「對,貫徹做人的道理後,就能邁向男子漢之道。對吧?方尼‧法蘭克!」

  「哦,哦……?哦!」見話鋒突然轉向自己,方尼‧法蘭克慌亂數秒,才汗如雨下、虛情假意地呵呵大笑。「沒、沒錯!閣下說得一點也沒錯!同為行男子漢之道的同志,我一定要請教閣下

  的尊姓大名!」

  「呵……區區賤名,何足掛齒——老子叫卡塔力,只是一介流浪漢,現在待在一個叫ZOO的公會裡。」

  「哦哦哦!ZOO!就是那個與銀色軍團一起剿滅SmC的ZOO嗎!」

  「哎,不是老子說嘴,要是沒有老子,恐怕殺不了SIX吧!」

  「什麼……!」

  如此這般,方尼‧法蘭克與卡塔力兩個蠢蛋開始大談蠢話,瑪利亞羅斯實在無法加入他們,也不想加入,甚至希望能將他們的存在一併抹消。除了這兩人以外,所有黑暗門前的人都和瑪利亞羅斯一樣啼笑皆非——唯有路易‧卡塔魯西斯一面撫摸裘弟,一面陷入沉思。

  「……ZOO……原來如此,是這麼回事啊……」

  說著,路易‧卡塔魯西斯看了瑪利亞羅斯一眼。

  他們四目相交。

  他的眼神是什麼意思?

  臉上掛著笑容,眼裡卻無感情。

  他果然是——

  變態?

  「干、幹嘛?」

  「沒什麼,你也是ZOO的成員吧?ZOO現在名氣很大,是街頭巷尾茶餘飯後的話題,連我也聽說過。我記得園長是——多瑪德君,是吧?」

  「……那又如何?」

  「我很感興趣,域許是職業關係吧!好奇心不夠旺盛,是無法做這一行的。對了,方便的話,能否請你代為轉達,說有個叫路易‧卡塔魯西斯的人很想見他?」

  「超不方便,我才不要。」

  「是嗎?」

  也不知是哪裡好笑,路易‧卡塔魯西斯卻從喉嚨深處發出了咯咯的笑聲。

  這人雖然談吐文雅,卻是溫文無禮、難以捉摸,教人不快。或許是瑪利亞羅斯與他八字不合吧!便是方尼‧法蘭克,也是個言行不符的偽善混帳,和這些傢伙牽扯在一塊,肯定不會有好下場。由莉卡的醫術式似乎已結束,還是趁著未遭池魚之殃前盡快打道回府。「……我才想說要走,你又在幹什麼?」

  「啥?」

  正與方尼‧法蘭克一道走向黑暗門的卡塔力停步回頭,一雙魚眼眨了又眨。

  「啥什麼啥……?」

  瑪利亞羅斯一面以手指搓著鼻樑根部,一面忍著頭疼。

  「——我在問你現在打算上哪兒幹什麼。當然,從目前的狀況已能充分推測出來,但我還是想

  知道企圖幹這種無可救藥的蠢事的你和沙丁魚相比,究竟哪個腦袋比較發達。與其說是想知道,不如說是想確定,因為我已經知道答案了。」

  「豬頭,沙丁魚每天都努力過著沙丁魚的生活,老子也一樣,哪能輕易分出優劣?」

  「沙丁魚不是重點!」

  「先提起沙丁魚的是你吧!再說,沙丁魚熬出的湯很好喝的!沙丁魚很偉大!你不要瞧不起沙丁魚!」

  「哎呀!滿嘴沙丁魚沙丁魚沙丁魚沙丁魚的,吵死人了!你那麼喜歡沙丁魚,就去和沙丁魚結婚啊!臭半魚人!」

  「結就結!怕你啊?老子立刻去向沙丁魚求婚,再去拜訪沙丁魚的家人!然後說『伯父,請把令嬡交給我——』慢著,你白癡啊!為什麼老子得和沙丁魚結婚生子,建立幸福家庭η」

  「……不,其實我也覺得你不必勉強扯那麼遠……」

  「就是說啊……老子也太起勁了……浪費不少力氣……反正啊!」卡塔力鼻息急促,蹬住雙腳,舉起拳頭。「老子要去!說去就去!一定要去見識那個剪刀手的剪刀!不對不對剛才的算老子沒說,男子漢之道的同志方尼‧法蘭克陷入困境,老子不能視而不見!否則有損老子的男子氣概!」

  「你剛才好像提到剪刀……」

  瑪利亞羅斯早覺得奇怪,就算卡塔力再怎麼剛強好義,也不必力挺方尼‧法蘭克這種人吧?原來這才是真正的目的。剪刀手的武器名聞天下,來歷的價值比實際性能更高,想必能賣得極好的價錢;對於收集狂而言,更是無價之寶。卡塔力身為奇珍搜集家,自是熱血沸騰。

  只不過,被這種無謂熱血擺佈的其它人,卻得大歎吃不消。

  「──阿!慢著,卡塔力!」

  卡塔力拉著方尼‧法蘭克的羽毛裝飾拔腿就跑。不知為何,這種時候他的腳程便快得像脂羽蟲一樣。黑暗門近在眼前,轉眼間便能抵達;瑪利亞羅斯立即追趕,仔細一瞧,由莉卡正要跑上前來。「卡塔力,回來!」「啊——由莉卡,妳留在這裡!皮普,你跟我來!」「好。」「……瑪利亞,卡塔力就拜託你了!」「收到!可惡,這個腦袋空空的混帳!」「哦,這發展好像挺有趣的,我也跟上去看看吧!」「你別來……哎呀!隨你便,死了我不管!」

  瑪利亞羅斯全力追趕業已消失於黑暗門彼端的卡塔力與方尼‧法蘭克;皮巴涅魯在前,瑪利亞羅斯居中,帶著裘弟的路易‧卡塔魯西斯殿後。創世之翼的人沒半個行動,這倒無所謂,只是瑪利亞羅斯不禁覺得他們薄情。

  或許他們並非特別無情無義的人。

  但此時的瑪利亞羅斯尚不知情。

  稍後他才終於明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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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09-4-20 01:14 AM|只看該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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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Omenage 10th revolution 7th day

  沙藍德無政府王國首都文爾甸第六區

  「莫莉˙利普斯收容所」


  chapte.4   蜥蜴驚悚劇

  「——如此這般,我們進了達那姆雷。」說到這裡,瑪利亞羅斯喝了口咖啡潤喉。他已說了很久,幾乎都是在自說自話,這時突然關心起時間,看了看牆上時鐘,已過了十三點半。「啊!時間上沒問題吧?」

  「呃……」坐在愛用椅上高蹺著腳的莫莉一面吞雲吐霧,一面瞥了身旁的佩兒多莉琪一眼。佩兒多莉琪會意,攤開偌大的手冊,迅速地確認行程。

  「今天傍晚才和人有約,又難得沒人上門求診,可以多聊一會兒。偶爾偷閒一下,應該無妨吧!不過,媽,這是最後一根煙囉!妳一時高興,抽太多了。」

  「是、是,要是違抗莉琪,後果可就慘啦!」

  「是啊,媽的行程全在我掌握之中。」

  佩兒多莉琪規規矩矩地坐在無椅背的回轉椅上,懷裡抱著手冊呵呵笑著。

  雖然隨身攜劍的習慣依舊未改,但在短短期間內,身著白色女用醫術士帽及女用醫術士裝的她已顯得成熟且嫵媚許多。或許是因為如今的她不似身為秩序守護者時那般嚴苛鍛煉,身體少了些肌肉,多了幾分圓潤之故;她比從前更常展露笑容,應該也是改變的原因之一。

  一瑪利亞羅斯於今天午後造訪收容所,與佩兒多莉琪一道在莫莉的診療室用午餐,菜色為佩兒多莉琪親手做的味噌烏龍面。這道料理只須將麵團攤平延展切成細長麵條,並在雞肉、蘑菇與蔥花之中加入一種名叫味噌的調味料,待入味之後再行熬煮便可製成,味道相當鮮美。雖然材料形狀不一,又稍嫌過大,但瑕不掩瑜;味噌的風味與湯汁融為一體,引人食指大動,麵條紮實的口感更令人無法抗拒。瑪利亞羅斯轉眼間掃光了味噌烏龍面,一面喝著餐後咖啡,一面提起昨天之事充作飯後話題,話匣子一開便沒完沒了。

  「後來怎麼了?」佩兒多莉琪微微探出上半身。不愧是日日舞刀弄劍的守護者,極愛這類冒險故事。「進入達那姆雷以後呢?」

  「唔……」瑪利亞羅斯瞥了莫莉一眼。莫莉老稱侵入者的工作為「無聊至極的鼬鼠遊戲℉對這類話題果然無甚興趣;不過當她望著興致勃勃的佩兒多莉琪時,表情顯得欣喜又安慰——充滿慈愛。那是慈母的面孔。

  我的母親也是那樣注視著我嗎?

  瑪利亞羅斯突然浮現這般念頭,又立刻將其揮去,繼續說起下文。

  「……哇……」

  通過黑暗門,爬下黑色岩石削造而成的螺旋狀階梯,穿越牆上及天花板皆有無數火管盤據的通道之後所見的達那姆雷,竟是一片血海。

  半魚人與五彩冒牌梅利庫魯兩人組呆立於通道出口之前,唯獨皮巴涅魯若無其事地踏進達那姆雷,環顧左右。若以這個砂色前刺客為基準,整個世界都會染上刺客的色彩。瑪利亞羅斯不知那是什麼色彩,但肯定不知道較為幸福。

  瑪利亞羅斯站在卡塔力身後,隔著他的肩膀窺探達那姆雷。

  他干侵入者這一行已近三年,自加盟ZOO之後,不光是和異界生物對戰,也曾體驗過泉裡決戰等大規模對人戰爭,慘不忍睹的屍體早已司空見慣,倒沒因此反胃,但腦袋之中卻是不住地哇哇大叫。

  「杯盤狼藉。」

  通道出口前是個十五美迪爾見方的廣場,而在廣場之中不光是暗紅色血液,還有手、腳、頭顱等人體部位散落一地,而數目更是微妙——簡而言之,一看便知並非單純是分屍過後的屍體。

  試想,三隻手、一隻腳、四顆頭、一組裝有內臟的肋骨;諸如此類,在可見範圍清點過後,數字怎麼都對不上,剩下的八成是被吃掉了。能夠毫不猶豫地得出這個結論,自然也有其道理。

  若要詳細說明只怕會得憂鬱症,其實能不說最好不說——總歸一句,死人的身體部位之上,有著被撕扯、咬碎、吸吮過的痕跡,明顯到殘酷的地步。是什麼吃了他們?

  果然是那只超肥壯的巨大蜥蜴人(應該是)——大塊頭所為嗎?

  「唉呀……好驚人。」瑪利亞羅斯身旁的路易‧卡塔魯西斯躲在方尼‧法蘭克身後窺探著廣場。「之前已經吃了那麼多蜥蜴人,還吃得下?不過吃得挺不乾淨的,或許肚子飽了吧?」

  「你——」卡塔力轉過頭來怒視路易‧卡塔魯西斯,但他卻微笑傾首,反問:「有什麼事嗎?」卡塔力一股怒氣無處發作,只能咂咂嘴,轉回前方,並從腰間拔出甲之一(伊諾伊契)與乙之二(洛諾尼)。「……話說回來,看這種慘狀,別說是生存者了,恐怕連蘇生式能救的人都……」

  「嗚嗚嗚……」方尼‧法蘭克全身微微顫抖,似乎正在忍耐什麼。目睹了同伴的悲慘下場,無法壓抑一擁而上的悔恨與悲傷嗎?哎,雖然他是個愛吹牛皮又古怪的中年膽小鬼,本性卻不壞。

  只不過,好人的輕率對週遭所造成的傷害,有時反而比壞人的陰謀來得大。

  「——都是我……財迷心竅,接了這種工作……可是,誰能料到頭一次來達那姆雷就會遇上這種事……」

  「咦?頭一次?」

  「這、這巡月以來頭一次……不,今年以來的頭一次……」

  「原來是頭一次啊?」

  真不敢置信。

  帶領非戰鬥員到未曾去過的場所——這種工作虧他敢接。

  話說回來,這下總算明白方尼‧法蘭克為何在自己的公會成員之外又另邀了七名侵入者助陣。既然對達那姆雷一無所知,自然不明白需要多少戰力、該做多少準備。

  所以方尼‧法蘭克才盡其所能地呼朋引伴,最後連他自己在內,湊得了十七人。

  他原以為這般陣仗必然萬無一失,誰知當他意氣風發地衝入首度前往的達那姆雷之時,竟倒霉地遇上「那些傢伙」。

  ——「剪刀手」。

  瑪利亞羅斯只從鐵鏈休憩區的某個攤位老闆口中聽過這個名號,因此老實說,他也不太明白剪刀手究竟有多麼可怕;但如今豈止明白,簡直悟透了。因為發生了教人不敢置信之事。

  「……!」

  位於廣場中央的皮巴涅魯突然往右跳躍——有東西垂直掉了下來?皮巴涅魯試圖閃躲,卻未能完全躲開。皮巴涅魯竟會躲不過1?總以迅疾如風、敏銳如獸的直覺發現敵人,並以超快速度分解收拾對手的前刺客,居然反應不及?接著,一道可怕的「聲音」攀住瑪利亞羅斯的鼓膜深處,遲遲不散。

  喀喳!

  剪刀。

  沒錯,剪刀剪斷物體的聲音。

  剪刀剪斷了什麼?現在不是思考這個問題的時候與狀況。

  「那傢伙」——似從廣場天花板或某處落下的物體一著地便立刻撲往這裡來。好人,好快。瑪利亞羅斯只能呆若木雞地站在原地,睜大眼睛看著對方,無法動彈,完全派不上用場。倘若卡塔力不在身前,瑪利亞羅斯只能毫無抵抗地命喪於對方手上的凶煞兵器之下。事實上,卡塔力也只比羅斯瑪利亞好上一些,並未能充分應戰。「——魚!」應該是下意識的防衛反應吧!卡塔力並未揮動變形斧,而是往前刺出;但甲之一(伊諾伊契)與乙之二(洛諾尼)卻被牢牢夾住。

  果然是剪刀。

  由刃長約六十桑取的兇猛雙刀與附有護手的握柄組合而成的兵器確實狀似剪刀,但與日常生活中使用的剪刀卻是相差十萬八千里;即使如此,依然只能以剪刀二字表現。來者的右手與左手各握了一把這種凶器。

  是蜥蜴人。

  身高看來似乎有二美迪爾以上。不,牠彎腰駝背仍有這般高度,若是站直了肯定更高。

  牠的頭頂有著馬兒一般的白色鬃毛,渾身是傷,鱗片顏色似青似綠,不甚分明,全身則纏滿了皮帶。這五彩繽紛的皮帶,八成是以蜥蜴人——亦即牠族人的皮膚製成的。

  瞳孔呈直線狀的眼睛則是赤黃色。

  微微張開的嘴巴中並排著無數尖銳的牙齒。

  腥臭且溫熱的氣息。

  一道與其說是口水,更像是消化液的液體由下巴滴落。

  不妙。

  大事不妙。

  這傢伙太恐怖了,恐怖得教人無法動彈。連擋在瑪利亞羅斯身前、武器被剪刀所封的卡塔力也一樣,他甚至連聲音也發不出來。

  「Ggggg……Shshshshshssssh……」

  望著膽怯至極的人類,剪刀手笑了——應該是笑了。牠的表情與人類不同,甚難分辨,但那聲音必然是笑聲。剪刀手嘲笑著卡塔力與瑪利亞羅斯等人,令瑪利亞羅斯大為憤怒,但怒意僅持續短短一瞬間。現在不是發怒的時候,剪刀手更加重了雙臂施於剪刀的勁道。

  喀喳!

  不,那聲音可沒這麼溫和,但現象倒是乾脆利落。

  卡塔力的甲之一與乙之二應聲斷為兩截;若說是剪鐵如紙或許過火,但說是剪鐵如木,卻是十分貼切。

  卡塔力的雙斧雖是無名兵器,畢竟是魔導工時代鑄造的神兵利器,竟會如此不堪一擊。

  「——啊、啊……什、老子……」卡塔力總算擠出聲音,盯著手上殘存的甲之一與乙之二斧柄與三分之一的斧刃。「啊、啊……」卡塔力愛極這對雙斧,甚至還替它們取了名字,如今所受的打擊可想而知。他的聲音透著悲哀與絕望。剪刀手近在眼前,即使卡塔力就此放棄一切、閉目等死,又有誰能責備他?在非議他之前,不妨先嘗嘗相同的苦頭。在這種狀況之下,還能怎麼辦?

  而卡塔力若被收拾,下一個或下下一個便輪到瑪利亞羅斯了。

  該拿方尼‧法蘭克或路易‧卡塔魯西斯當擋箭牌逃跑嗎?

  瑪利亞羅斯一瞬間浮現此念,但他當然不能這麼做。他的同伴在場,卡塔力,還有皮巴涅魯——對了,皮巴涅魯呢?瑪利亞羅斯將視線移往旁邊——

  「Fu……」

  一道破空之聲傳來,原來是皮巴涅魯的呼喝;瑪利亞羅斯還是初次聽見他發出這樣的聲音。

  皮巴涅魯從右方撲向剪刀手,右手的雄劍庫雷亞達揮動了三、四下,卻被盡數閃過。剪刀手臨時扭身,避過第一擊;接著又以剪刀彈開之後的攻勢,並往左翻滾,飛身彈起,轉眼間便將距離拉開。

  「皮巴涅魯……!」「皮普!」瑪利亞羅斯與卡塔力同時叫道,但皮巴涅魯並未瞧上他們半眼,目光始終不離在六、七美迪爾前喀喳喀喳揮舞著兩把剪刀的剪刀手。皮巴涅魯屈下膝蓋,放低重心,夾緊腋下,一把雄劍庫雷亞達守得毫無空隙——只憑一把雄劍庫雷亞達。

  雌劍莉蕾札依然懸在腰間。

  瑪利亞羅斯與卡塔力臉色大變、齊聲呼喚皮巴涅魯的理由便在於此。

  皮巴涅魯失去了左手。

  他的左手腕以下已空空如也,鮮血自切面汨汨流出。

  被剪刀平整切下的左手則滾落於石板上。

  ——天啊!

  而這乍看之下已險惡至極的情勢,竟然還只是開端。

  一陣刺麻感由瑪利亞羅斯背部直往頸子、後腦攀升;他覺得頭昏目眩,甚至開始反胃,手腳冰冷,腳步不穩,連站著都感到痛苦。他口乾舌燥,他想哭,好想放聲大哭,但哭泣解決不了任何問題。他知道自己必須面對現實,設法解決。沒錯,或許終究只是徒勞無功,但並非全無自己能做的事。

  瑪利亞羅斯一面摸索腰帶上的封盒,一面望向廣場深處的雄偉建築。那棟建築有個偌大的出入口,邊長應有四美迪爾。建築物無門,並非原來就沒有,而是被破壞了。有個東西硬從那出入口擠出,而且正緩緩地走來。

  「超食漢……」

  路易‧卡塔魯西斯喃喃說道。

  瑪利亞羅斯側眼打量路易‧卡塔魯西斯的表情,沒想到他在這種時候竟然還一臉愉悅。這小子是怎麼回事?現在可是生死關頭啊!想歸想,瑪利亞羅斯無暇出言責難這個莫名其妙的男人。

  援軍不只超食漢一個。

  另一棟建築物的大門突然啪一聲飛往外側,一隻蜥蜴人從中悠然步出。

  又一棟建築物的窗戶中縱出一道黑影,於廣場著地,仍是只蜥蜴人。其中一隻有著暗綠及黑色交雜的鱗片及黑色鬃毛,身穿黑色鎧甲,腰間及背上琳琅滿目地掛滿├幾二十把槍、劍等兵器,說不定還要更多。這傢伙比普通的蜥蜴人大上許多,額頭嵌了顆拇指大的寶石,那寶石錯綜複雜地混著青、綠、黑色,閃閃發光。

  另一隻比剪刀手及寶石小子矮小,高大點的普通蜥蜴人應能長成這般高度。牠的身體外側,或該說背部一帶的鱗片是紅褐色,越近喉嚨及腹部一帶,顏色則越白;鬃毛為紅色,穿著黑色直紋交錯的粉紅緊身衣,莫非是母的?牠的胸部看來鼓鼓的,不知是否為錯覺。蜥蜴人雖如爬蟲類及鳥類一般產卵,卻以母乳哺育孵化後的孩子,因此母蜥蜴人的乳房較為發達。

  無論如何,這下子敵人共有剪刀手、超食漢、寶石小子與粉紅蜥。

  我方則是廢了左手、隨即可能因失血過多而動彈不得的皮巴涅魯、失去武器的卡塔力、幾乎化為冒牌梅利庫魯雕像的方尼‧法蘭克、絕對派不上用場的帶貓人士路易‧卡塔魯西斯,以及瑪利亞羅斯。

  瑪利亞羅斯幾欲昏厥。

  這已經不是有沒有勝算的問題了。

  ——走為上策。

  這是再明白不過的道理,但若莽撞行事,鐵定無法成功逃走,得想個辦法才行。早知如此,方才就該聽從亞德裡安的忠告。「愛惜性命的話,現在立刻掉頭回去吧!」當時該和亞德裡安一道折回的,至少不該放任卡塔力擅自行動。卡塔力!啊!混蛋,死卡塔力……!每次都是這家

  伙!瑪利亞羅斯再也不願被這只臭半魚人捲進無謂的事端。

  事到如今,絕對要活著回去,把卡塔力拿來灑鹽串烤。不過瑪利亞羅斯可不想吃,給鬍子吃好了。那個六根不淨的和尚雖不喝酒,卻很愛吃肉,想必烤半魚人能讓他吃得津津有味。

  「……我來丟炸彈,大夥兒快逃。」瑪利亞羅斯小聲對卡塔力說道。卡塔力沒回頭,只是微微地點了點頭;至於皮巴涅魯有無聽到,則是不得而知。不過,皮巴涅魯一定沒問題的,關於這點,瑪利亞羅斯並不擔心。他憂慮的是——不,想這些也無濟於事,沒時間了。剪刀手正在計算與皮巴涅魯間的距離,超食漢的龐然身軀略微卡在建築物的出入口,寶石小子與粉紅蜥則一臉好奇地觀察我方;這種狀況不可能永遠持續。瑪利亞羅斯沒去管方尼‧法蘭克與路易‧卡塔魯西斯,他顧不了那麼多。

  瑪利亞羅斯掀開盒蓋,左右手各拔出三隻裝有炸藥液體哈蕾慕‧戈登的小瓶子,共計六瓶,分別夾在食指與中指、中指與無名指、無名指與小指之間。他的呼吸不知不覺間轉為急促,心臟一帶的胸口便如被緊緊壓擠一般疼痛。要是失敗了該怎麼辦?他連失敗的情況都無法想像。

  啊——莫莉,多瑪德君,由莉卡,莎菲妮亞,佩兒多莉琪,鬍子,亞濟安。

  不,我幹嘛提亞濟安?(傲嬌了啊!?)

  忘掉。忘掉。忘掉,忘掉,全忘掉。還能見面,一定還能見面的。我會見到他們,才不會死。當然,皮巴涅魯和卡塔力也一樣。瑪利亞羅斯並未倒數,嘴上大叫:「快逃……!」身體微微後仰。前方的卡塔力算準時機蹲下,空出了軌道。力道便如流水一般毫不停滯地由腰間流向肩膀、手臂、手腕。完美無缺,應該能成功。



  瑪利亞羅斯微微放鬆手指上的力道,丟出炸彈。他看見皮巴涅魯撿起自己的左手奔來,剪刀手也展開行動,逐漸逼近。然而,左手丟出的三瓶炸藥中,有一瓶正往剪刀手飛去;縱然強如剪刀手,也不可能正中炸彈仍毫髮無傷吧!至少能令牠畏怯——但願如此。橫豎瑪利亞羅斯不能等看到結果後再採取下一個行動,他立刻轉身逃走。就在這一瞬間——

  發生了爆炸。

  幾乎毫不間斷地連續發出了六次轟轟隆轟隆隆聲。

  瑪利亞羅斯雖未停下腳步,卻驚訝得連內臟都險些跳出嘴巴。太早了,雖然誤差不到一秒,但他原本預估應該會更晚一點爆炸。轟隆聲在此時響起,代表炸藥是在空中爆發的;事實上,閃光確實比預料中的來得炫目,暴風也強烈許多。怪了,沒道理如此啊?但現在無暇去想,只能拚命動腳。

  僅管如此,瑪利亞羅斯仍禁不住好奇,微微地回過了頭。半魚人跌跌撞撞地跟了上來,皮巴涅魯緊追在後,背後一面煙幕;方尼‧法蘭克在皮巴涅魯的斜後方,路易‧卡塔魯西斯則在瑪利亞羅斯身旁。這小子跑得挺快的嘛!雖然卡塔力和皮巴涅魯以外的人下場如何他管不著,但沒事總比有事好。縱然爆炸時機不如他所計算,至少成功地擾亂剪刀手等人,絆住了牠們的腳。雖然如此,瑪利亞羅斯仍全力疾奔,右手又準備了兩瓶炸彈,這或許是他那無法如卡塔力般樂觀的性格所致。不過,這種性格有時能拯救自己或他人。「Syaaaaaaa……!」「——嗚喔!」蜥蜴人的喲喝聲與方尼‧法蘭克的慘叫聲傳來。發生了什麼事嗎?雖然既害怕又焦慮,瑪利亞羅斯仍回過了頭。絕不是因為他狠不下心來見死不救,而是若不確認狀況並妥善應對,便有危險。

  是粉紅蜥。

  疑似雌性的粉紅蜥正襲向落在最後的方尼‧法蘭克;正確說來,是方尼‧法蘭克的背部挨了粉紅蜥的飛踢,騰空飛起。

  這麼一飛,方尼‧法蘭克和粉紅蜥之間便離了兩、三美迪爾遠;但若要使用炸彈——這距離太近了。

  啊!可憐的方尼‧法蘭克!

  永別了!

  我不會忘記你的!

  三天之內不會忘。

  我們一定會成功逃脫,不會讓你白白犧牲(?)的。

  「唔、唔唔——」然而,方尼‧法蘭克不屈不撓;正當他將被躍起的粉紅蜥踩扁之際——「還早得很……!」

  方尼‧法蘭克「脫殼」了。

  想必那身裝備早附加了這種裝置吧!呃,快速換穿功能?雖說是種只能以愚蠢二字形容的功

  能,卻在此時此刻發揮了極大的效用。趴在地上的方尼‧法蘭克將綴滿了五彩羽毛的頭盔及鎧甲完整無缺地留在原地,身體則如大脂羽蟲一般,以難以置信的速度沙沙沙沙沙沙沙沙地匍匐前進。當然,劍與盾牌也被他拋下了。渾身上下只剩內衣褲的方尼‧法蘭克變得迅捷無比,雙腳著地於方尼‧法蘭克空殼之上的粉紅蜥似乎也目瞪口呆,一時間未有動作,接著又歪起腦袋。趁著此際,方尼‧法蘭克已充分地拉開距離;既然距離已拉開了,對方也無可奈何。

  「這下我虧大了,混蛋……!」

  瑪利亞羅斯帶著諸多怨恨及憎惡,朝粉紅蜥丟出了炸彈。當時他們正位於通道中,爆炸聲的回音震耳欲聾。之後的狀況他不甚明白,只是一味逃命,時而呼喚卡塔力與皮巴涅魯,確認彼此是否平安無事。他沒命地爬上樓梯,在跑出黑暗門之前大聲叫道:「快逃!逃到地面上!」不光是瑪利亞羅斯,卡塔力與方尼‧法蘭克也頻頻叫著同樣的話語;他們的聲音似乎傳到了由莉卡與創世之翼的倖存者耳中,當眾人跑出黑暗門時,由莉卡等人已經開始奔跑了。

  不過——還得多久才能到達地面上?

  瑪利亞羅斯只覺得一切都令人生厭。然而,縱使他確定後方已無追兵,依舊未放慢腳步。事到如今他鐵下了心,要跑到體力耗盡倒下為止。即使再怎麼痛苦、再怎麼缺氧,總比死亡來得好。要是死在這種地方——豈不像個白癡?這是暌違已久的實戰,沒想到既沒達到訓練效果,也沒賺到錢,半點收穫都沒有。都是那個怪人的錯,害我被捲到這種怪事裡頭。我完全、根本、什麼都做不到,只能逃命,窩囊到了極點。總之得讓由莉卡安全逃出去——看著拚命狂奔的由莉卡那嬌小的背影,瑪利亞羅斯不顧跑得上氣不接下氣的自己,如此想道。

  「——就是這樣,不過總算活著回來了。」

  「這還真是……」佩兒多莉琪皺著眉頭,歎了口氣:「該怎麼說呢?天降橫禍啊!」

  「就是說啊!用掉八瓶炸彈卻沒賺到半毛錢,本可虧大了。」

  「對啊!也得顧慮生活嘛!這是迫切的問題。」

  「不,其實我的手頭也沒那麼緊啦!畢竟進了ZOO以後,也中過好幾次獎。」

  「中獎?」

  「拿到高價物品的意思。一個人干侵入者的時候,只要賺個幾千達拉就萬萬歲了。不過仔細一想,最近幾乎沒賺到錢;雖然花用並不缺,就是靜不下心來。是不是我太窮酸啦?」

  「這叫未雨綢繆,我很欣賞這種特質——啊!」佩兒多莉琪突然紅了臉,將視線從瑪利亞羅斯身上移開。「我、我欣賞的是你的特質,並不是你本人!」

  「咦?哦!」

  「呃……你明白就好。不、不過,我覺得未雨綢繆很重要,也是種美德。不,這不重要……對了!你的同伴沒事吧?應該沒事,不然你哪有閒情逸致到這裡來呢?這不是廢話嘛!哎呀!我真是的……!」

  佩兒多莉琪猛抓自己的腦袋。莫莉面帶微笑,靜靜地看著她。瑪利亞羅斯的心情有些複雜,但他不願把氣氛鬧僵。

  因此,他裝作沒發覺。

  雖然他不認為這麼做妥當。

  「托妳的福,大家都沒事。皮巴涅魯不知什麼時候綁緊自己的手肘止了血,回到地上後便請由莉卡治療,現在又像個沒事人一樣了。到頭來,只有我丟了一堆炸彈而血本無歸,還有卡塔力的武器壞了,如此而已。」

  「啊,嗯,不過……」佩兒多莉琪以羞怯的眼神看著瑪利亞羅斯,猶如在窺探他的臉色,接著又清了清喉嚨:「——總之,沒事就好。有句俗話是這麼說的: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只要活著,虧損的錢總能賺回來。」

  「要是這樣就好啦!」

  「既然要賺錢……」莫莉舔了舔嘴唇,盤起手臂將豐滿的胸部往上擠,露出妖艷的微笑。「其實也用不著大老遠地跑去那種地下堆肥搞笑劇場,有個更快的方法。只要你撥點空出來服務我,我可以視服務內容出一千、五千、一萬、十萬……」

  「揉肩膀之類的我隨時可以效勞,只不過絕對不會不小心摸到不該摸的地方,或是用力過頭揉到別的部位去。」

  「唉,好單調的按摩方式。」

  「嗯,誰教我不是幹那一行的呢?」

  瑪利亞羅斯微微一笑,見狀,莫莉與佩兒多莉琪不約而同地睜大了眼,臉頰略帶紅暈。咦?前天好像也發生過同樣的情形。正當抱有既視感的瑪利亞羅斯歪頭思索之際,莫莉一面尷尬地以手指掐扯自己的嘴唇,一面說道:「你該不會……老是在別人面前露出這種表情吧?」

  「咦?表情……?妳是指在人前微笑?我當然會笑啊!老闆著一張臉,不是很怪嗎?」

  「話是這麼說沒錯,但我的意思不是這樣——」莫莉對佩兒多莉琪投以求助的目光,然而佩兒多莉琪卻垂著頭,顯得頗為困惑,或該說扭扭捏捏。「……總、總之……」莫莉難得如此動搖。「你最好別露出這種沒防備的笑容,尤其在男人面前。就算你沒那個意思——或該說正因為你沒自覺,所以更麻煩——搞不好會因此惹禍上身。」

  「惹禍上身?啊……」

  他心裡倒也不是沒個數兒。要說最近的事嘛,就是亞濟安和荊王。莫莉指的便是他們吧!

  這麼一提,前天瑪利亞羅斯對著亞濟安嘗試新的反應模式,結果那個禽獸不如的變態竟然說什麼「好可愛l「太有破壞力了」等愚不可及的話語——可愛?

  瑪利亞羅斯皺起眉頭,雙手摩擦般地撫摸臉頰。他知道自己的樣貌,也不是沒想過這張臉看在別人眼中作何觀感;只不過,雖然他覺得至少比生了一張不忍卒睹的醜臉好,卻從未慶幸過自己的樣貌。

  因為,一點也不像。

  他長得和父母一點也不像。他還記得雙親的長相,也時常回憶,牢牢地刻印在記憶中,以免忘記。偶爾他會照著鏡子,尋找自己和父母之間的共同點——但卻沒有。

  從眼睛、鼻子、嘴巴、耳朵的形狀到頭髮和眼珠的顏色,沒一處相同。

  他原本期待隨著逐漸成長,自己會越來越像父母,但目前卻毫無這種徵兆。

  唯一的安慰,便是雙親都深愛瑪利亞羅斯的外表,都說喜歡他的樣貌。瑪利亞羅斯的名字便是取自他那令人聯想至鮮紅薔薇的髮色,媽媽最愛以手指梳理這頭鮮艷的紅髮,不住地稱讚他那橘色眼珠美麗;爸爸也常緊抱著瑪利亞羅斯,以臉頰磨蹭他的臉蛋。雖然他曾埋怨父親的鬍子扎人,卻切實地感受到自己被愛著。在他痛苦或飢餓時,這部分卻是滿足充實的。

  然而,現在回想起來,或許爸媽的種種言行,都是為了不引起瑪利亞羅斯的不安。

  ——不安。

  沒錯。

  埋藏於深處、平時並不露臉的不安,一直沉睡於瑪利亞羅斯的心底。

  小時候,他並未留意;但到了這個年紀,他自然明白了。不,即便是雙親健在之時,他也曾懷疑過好幾次,只是沒說出口,說不出口。他和爸媽一點也不像,這個事實代表什麼?他不願去想,以為不想便不會發現答案。但事實並非如此,他根本無須去想,答案便往往在不經意的時刻如突如其來的驟雨一般,毫不容情地落下。

  或許我「不是」。



  當然,即使「如此」,雙親依然是雙親。對他們兩人的記憶,想必得到瑪利亞羅斯死亡之後才會消失吧!

  可是,倘若真是「如此」——

  倘若一直以來我所相信的,我試圖相信的都是謊言,那——

  我究竟是誰……?

  「瑪利亞?」

  「咦?」因這道呼喚聲而回過神來的瑪利亞羅斯,發現莫莉與佩兒多莉琪正一臉擔心地看著自己。「——啊,抱歉,我在想事情……搞不好靈魂出了竅。」

  「沒事吧?你的臉色很差。」

  莫莉從椅子上抬起臀,伸出手來。瑪利亞羅斯素來不喜歡肉體上的接觸,對象是莫莉的話倒是無妨;只不過不知何故,他現在並不想被碰觸。但若他突然做出拒絕反應,拂開莫莉的手,或許會傷了她,至少會令她驚訝並感到不可思議。

  「我真的沒事。」

  瑪利亞羅斯輕輕地握住莫莉伸出的手,盡可能地露出自然的微笑。

  他以為他做到了,或許仍稍嫌僵硬。

  欺騙莫莉令他心虛。

  不,不光是如此。觸及莫莉溫暖又滑嫩的手後,他發現了。

  我並非不願讓莫莉碰觸。

  正好相反。

  我渴望她的碰觸,希望她抱緊我,替我消除這股不安。我想對她撒嬌,莫莉也一定肯讓我撒嬌的。

  但是,莫莉不是我的媽媽。

  再說——瑪利亞羅斯看著佩兒多莉琪。

  這裡不光是莫莉一個人,她也在。

  或許是從瑪利亞羅斯的視線中察覺了什麼,佩兒多莉琪訝異地皺起眉頭。

  她感受到了什麼?

  瑪利亞羅斯想著什麼?

  在他們的思緒具體成形並在彼此的心中埋下芒刺之前,診療室的門被敲得咚咚作響;莫莉尚未回答,門便開了。

  進門的並非人類。

  而是半魚人。

  「大家好!」

  「……好什麼好啊!你搞什麼鬼啊?突然闖進來,要是正在診療該怎麼辦?」

  「哼哼哼!」卡塔力得意洋洋地閉上眼睛,左手插腰,右手的食指則左右擺動。「老子已經問過櫃檯了,他們說今天的午休時間比較長,還沒開診。老子做事可是沒有漏洞的!」

  「你啊,打從出生那一刻起,頭蓋骨外側和內部就已經一堆漏洞了!現在做這點小事沒漏洞又有什麼用?你從一開始就已經沒得救啦!回天乏術了!」

  「哈哈哈!說得好毒啊!」

  卡塔力開懷大笑,不知打哪兒拿出一把大陸東部常用的紙扇,啪啪地搧了起來。這只臭半魚人的態度怎麼如此從容?不對勁,該不會有什麼企圖吧?瑪利亞羅斯投以充滿疑惑與殺氣的眼神,但卡塔力卻不以為意,爽朗地向佩兒多莉琪與莫莉打招呼:「哈哈哈!妳們好、妳們好!」並自診療室角落取來回轉椅,在瑪利亞羅斯面前坐下,收起扇子拍了下膝蓋。

  「好啦,你的狀況怎樣?」

  「狀況……?不好不壞啊!」

  「是嗎、是嗎?不壞就完全GoodOK啦!好得很、好得很!那來談談明天的行程吧!」

  「明天?」

  「對。」卡塔力再度啪地打了下膝蓋,接著將扇子展開於臉旁,猶如訴說什麼天大秘密似地壓低聲音。「——其實啊,有個超有賺頭的好差事。要說多有賺頭呢……你可別說出去,知道嗎?老子只說一遍,把耳屎掏乾淨聽仔細了!」

  「我在聽了。反正鐵定又是無聊至極的事。」瑪利亞羅斯表面上裝出沒好氣的樣子,其實內心卻是興致勃勃;不,沒這回事。畢竟是卡塔力提出來的,即使聽起來再美好,誰知背後會有什麼陷阱?縱使入耳的那一瞬間興奮雀躍,夢想與希望翱翔天際,也絕對不能答應。瑪利亞羅斯吃過太多次虧,已經學乖了。因此他做好心理準備,絕不受騙,只是聽聽而已。聽一下應該沒關係吧!

  卡塔力大賣關子之後,緩緩地豎起一根左手手指。

  兩根。

  三根。

  四根。

  五根。

  接著又彎起一根豎起的手指,兩根,三根。

  「這個差事——要是成功的話,可賺八億達拉。」

  「明天幾點到哪裡集合?」

  ※※※※※※※※※※※※※※※※

  Omenage 897 10th revolution 7th day

  沙藍德無政府王國首都艾爾甸第一區

  「榮光神聖宮殿」


  chapte.5    王的實驗場

  穿著密不透風深灰色全身鎧甲的魔導兵打開了巨大的門,門的彼端為渲染著黑暗、光明、寂靜與魔力的王殿。

  直徑七七‧七美迪爾。

  正圓形房間的地板上以寶石及稀有金屬為媒介,畫成了一個魔法圓。

  魔法圓不斷地放著似青、似紫又似綠的微弱光芒,證明了這座身為古代偉大秘法核心的王之殿堂仍持續運作著。

  「古代九頭龍之咒」。

  這個咒語的根基,便是過去「極大原子魔術士」古德王麾下巨龍諾‧因的遺骸——九頭龍巨骨;而控制這個超大規模古代封印咒式的「場所」,正是此地。

  不,更正確地說,位於首都艾爾甸正中央的這座王之殿堂的中心,才是一切的關鍵。

  王之殿堂中心有王座。以水晶打造,再以閃耀著漆黑光澤的異界真影石與暗紅色液態金屬法格那古奴斯裝飾而成,高達十美迪爾以上的龍形王座「天降災厄時代之告諭者」。

  這個王座屬於沙藍德無政府王國「君臨卻不統治,支配卻不干涉」的王。

  當然,王正坐在王座之上。

  古德王。

  有人說現任國王為開國之君古德王I世的第十九代傳人,有人說是第十七代,有人說是第十一代,也有人說是第七代。

  基本上,得以被王接見的人極少,想拜見在位時片刻不離「天降災厄時代之告諭者」的王,非得踏入位於榮光神聖宮殿中央的王殿不可。

  然而,這座城有數千魔導兵與不為人知的近衛兵團「空間之牙」嚴密守護,沒有王的允許,斷難接近王殿。

  而投注全數魔力於「古代九頭龍之咒」與魔導兵團控制之上的王,鮮少允許覲見。據說縱使是皇家之人,每年頂多也只有一、兩次朝見龍顏的短暫機會。

  「古德王。」

  因此,今天能獲准站在「天降災厄時代之告諭者」前,已該額手稱慶。再說,縱使對方是舊識,畢竟是一國之君;為了盡量表現自己寥寥無幾的敬意,路易‧卡塔魯西斯的右腳微微踏出於左腳之前,膝蓋與腰部彎曲,右手扶地,左手放在胸前,優雅恭謹地行了個拉夫雷西亞第三帝國

  式的禮。

  然而,如他所料,這個禮似乎無法感動王。

  古德王文風不動,發出了轟然的低沉聲音:

  「久違了,聰明的愚者。」

  「陛下容光依舊,天顏有喜。久未覲見,伏乞饒恕。近日拜見上國,但見天威浩浩,被及全國,四海昇平,呈顯永世不墜之象;小人不才,卻也欽佩至極。此全賴陛下布德施仁——」

  「汝是特地來說廢話的嗎?」

  「當然,這也是目的之一。」

  路易‧卡塔魯西斯聳了聳肩,擺出笑臉,並往擱在一旁的皮製公文包上坐下。

  裘弟跳上了他的膝蓋。

  「但並不是光為此而來,我還沒閒到那種地步。別看我這樣,我還挺忙的,好幾份稿子等著交呢!啊,我現在以路易‧卡塔魯西斯的名字寫書,在拉夫雷西亞是個暢銷作家。」

  「朕知道,路易‧『埃德蒙狄歐』。」

  「是路易‧『卡塔魯西斯』,我的筆名。」

  裘弟爬上路易的肩膀,抬頭仰望端坐於「天降災厄時代之告諭者」上的古德王。

  王坐在那巨大王座的中央。

  白天花板照射至地板上的幾道光柱避開了王座,因此王的身影一半沒於黑暗之中,看得不甚分明。

  「古德,東西已經完成了嗎?」

  「尚在模擬異界內進行最終調整。」

  「是嗎?還真久啊!不過,這也是納‧因的心願吧!總之,準備逐漸完成了,沒錯吧?」

  「汝又如何?」

  「挺順利的,我終於找到了——」

  正當他這麼說的瞬間——

  原來文風不動的古德倏地挪動右手。

  古德的右手緩緩地梳理自己的長鬚;這是他想事情時的老習慣。

  路易的右手食指叩叩地敲著他充作椅子的公文包。

  「牌已經到齊了,不過還有些大工程得解決,而且我想先確定幾件事。」

  「什麼事?」

  「你覺得是什麼事?」

  「朕無暇陪汝猜謎。」

  「真掃興。坐在王座上的你果然無趣。」

  「汝覺得有趣與否,朕並不關心。」

  「好冷淡喔!」

  路易低下頭,停止敲擊公文包。

  「——『剪刀手』、『壓搾魔』、『拳姬』、『超食漢』我個人有些打算,所以把這些關在達那姆雷最深處的同類殺手放出來了。」

  「為了引出你姊姊?」

  「你說的話和我姊一樣。哎,說白了,就是這樣沒錯——總而言之,因為這個緣故,現在D13變得一團亂。牠們一再殺害捕食同伴,卻因身為Kyssyxuxs族之王族而免於死罪,長年以來一直乖乖待在提供三餐加午睡的迷宮牢獄之中;不過牠們似乎不光是睡大頭覺而已,可厲害了,直教人懷疑是不是過去令全盛時期的魔導兵團大為頭痛的蜥蜴人精銳部隊『黑鱗』捲土重來。當然,我想你也知道,蜥蜴人八王便是『黑鱗』的殘存血脈;雖說在代代承傳之下,血統變得越來越不純正,但出現隔代遺傳也不足為奇。總而言之,牠們『很有用處』。」

  「汝想說什麼?」

  「我只是想確認一下。」

  路易雙手一拍。

  「先前的大戰之中,我們成功地削弱了對手的勢力,但我方並非毫無損傷,消耗程度甚至可說是更勝敵人。雖說現在已著手進行彌補戰力的準備,但光是這樣還不夠,我們得多找些棋子。古德,這個國家便是你為此而設的實驗場;所以我個人做了個小小的測試,找了這個國家的平均或平均以下程度的人,和那些傢伙較量。結果——」路易攤開雙手,搖了搖頭。「太慘了。我是碰上了一些趣事,但要說我沒失望,可就是違心之論了。不過,就此判斷或許過於輕率;單是我掌握的範圍之中,便有好幾顆可用的棋子。看來這是比例和機率問題,只是我先前手氣太差而已。我想再試一遍,卻發現這座城市有個致命缺點。古德,你知道是什麼嗎?」

  古德王默默無語。

  路易往前伸出右手,食指朝下。

  「太無趣了,緊迫感不足得教我絕望,人人都在混吃等死。有人說人遇上危難便會產生超乎尋常的力量,其實不然。你應該也知道,那是原本就有的力量。人類便是這種軟弱、窩囊、渺小、悲哀的生物,不到生死關頭就發揮不出原本的力量。你知道,我當然也知道,姊姊也是,至少我們七個人都知道,因為我們被迫知道。可是,古德,你的大半子民卻還不明白,他們無從得知自己是在你的庇護之下,在偉大古代力量的守護之下生存的;就某種意義而言,這不是他們的責任。不如這樣吧!一次就好,時間不用太長,一天,不,半天,四分之一天即可。反正時機還沒成熟,他們應該不會貿然行動。行吧?」

  「汝要說的只有這些?」

  古德的語調變了。

  方纔他的語調強勢,充滿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冷峻;但現在不同,變得更傲慢、蠻橫、粗莽無禮。不光是語調,連態度都是。

  古德大刺刺地倚在王座上,雙腳不雅地蹺起,比起一國之君,更像個山賊首領。他緩緩地轉

  動脖子。

  「路易‧阿斯摩代‧埃德蒙狄歐,若汝有求於朕,便該說些更有趣的故事來取悅朕。汝所知的趣聞想必多如牛毛吧!朕無聊得很。」

  「是路易‧卡塔魯西斯喔,古德。現在還算是……吧。沒錯——」

  路易肩上的裘弟那雙寶藍色眼珠閃閃發光。

  「我所知道的趣聞是很多,該對你說的事,更是數之不盡……」

            ※※※※※※※※※※※※※※※※※※※※※※※※※

  Omengae 897 10th revolution 7th day

  沙藍德無政府王國首都艾爾甸第九區‧第十區邊境

  「黑市」


  chapter.6  我的眼裡只有你

  掌握了黑市,並不代表龍州聯合的地位永保安泰。在這裡做生意的全是牆頭草,風往哪邊吹,便往哪兒倒。龍州聯合殺光SmC餘黨,並宣佈將保護費減為過去的八成之後,黑市居民表現出順從的姿態;但若是新任支配者又為他人剿除,他們定會毫不遲疑地臣服於勝利者。這些人明白這才是輕鬆安全的生存之道,雖然卑微,畢竟不是人人都有強屈他人的力量與玩弄他人的狡智。人總得活下去,若是死了便與垃圾無異,終有一天,連死去的事實都會被忘得一乾二淨;一旦被遺忘,就等於從未存在。

  媚婁,吳戒。

  據說他們因反抗SIX而被殺;詳情如何不得而知,總之是下落不明。隨後SmC瓦解,虎視眈眈的王龍與S*K便抓住這個大好時機,掌握了黑市。真是愚蠢的傢伙,雖想做得八面玲瓏卻不得要領,目光如豆又倒霉透頂——老實說,還真有點可憐。

  不過,過一陣子,他們也會自大家的記憶中消失。死人只能被遺忘。事實上,我連「那個女人」的遺容都記不得了。

  記憶這種東西究竟是充滿缺陷,或是結構巧妙?死亡連結著各種喪失的事實,教人聯想到的往往不是人生無常之類的矯揉詞語,而是凸顯人類的微不足道。

  即使如此,人在生存本能的驅使之下,依舊得活下去。

  只不過,人人終將死亡並被遺忘。

  每個人都會消失不見,如同從未存在一般。

  到頭來,死了便成空。

  莫非一切都只是自我滿足?

  ——好空虛。

  我的心向來是空洞的。

  我從小就干女人的買賣,把她們當成貨品,修理她們,逼她們服從,並從中得到快感。小癟三被年長的地痞流氓毆打、壓搾、玩弄、羞辱後便虐待女人洩憤,這就是那個世界的常識。

  接著學習買賣女人的技術。技術能提高地位,只要忍耐一段時日,身體便會長大,力氣也會增強;夠機伶的,還能籠絡地位更高的人,如此一來,就不用被當癟三看待。終有一天,立場會反轉;屆時即可殺雞儆猴,進行報復。受人恐懼,被人陷害,還以顏色,殺人,往上爬。

  只不過,一個如此活過來的男人,即使被自己親手拔去牙齒、推入火坑的女人憐憫、垂愛,即使瘋狂地抱著那女人做愛,起初脫落的齒輪依舊不會恢復原狀。

  我不懂愛。

  能夠緊緊揪住我心臟的,只有畏怯、顫抖與哭號的臉。

  這才是快樂。

  在屎尿遍地的貧民窟裡生長的懵懂孩童,全賴活下去的衝動才能生存下來;而這種快樂,便與那衝動相似。

  那個女人對這樣的我說了什麼……?

  我喜歡你。

  但不期望你愛我。

  我只是可憐你。

  可憐無法可憐自己的你。

  ……我也好可憐。

  欸,殺了我,毀了我。求求你,毀了我。

  那個女人——被貧窮的父母為了區區幾文錢賣了,成了貨品。她老是反抗,所以男人親手拔去了她所有的牙齒,但她仍不順從。女人只會面無表情、一個口令一個動作地完成工作,成了最下等的貨色,在近乎豬圈的最爛環境之中迎接污穢下流的最下等客人。女人未能免俗地得了性

  病,無法接客只好改做下人工作,照顧新的貨品。女人對著碰巧重逢的男人露出會心一笑,如此說道:

  我才不會任你們擺佈。要我一輩子含著那些下流胚子的屌替你們賺錢,直到老了、沒用處為止?別開玩笑了。但我想活下去,我不想死,我才不死,所以我就是喝著溝水也要活下去。總有一天我會逃離這裡,重獲自由。

  之後,男人時常來找那個女人,理由他並不明白。是認為若能令這個不屈不撓的女人屈服,便能得到莫大的快樂?或是膚淺地期待女人能多少填補他空虛的心靈?抑或只是一時興起?

  然而,女人的病情惡化,越來越衰弱;她痛苦不堪,成了絕望的俘虜。男人極不甘心,看著日漸消瘦的女人,只覺得萬分焦慮。妳只是耍嘴皮嗎?妳不是說要逃出去嗎?終於,只能等死的女人被丟到貧民窟之中,那是男人生長的地方。

  男人找到女人,將她帶回家中。

  他為何這麼做?

  男人找遍理由,對女人說了些愚不可及的故事。

  他的出身、為了生存而犯下的無數罪行、長年以來地痞流氓對他施加的暴行,以及他冷酷的復仇。

  女人總是默默地傾聽,時而以削瘦的手指輕輕握住男人的手,時而流淚。男人曾經拭去她的淚並舔了一口,是鹹的。

  某一天,那女人說道——

  殺了我,毀了我。求求你,毀了我。

  男人與女人一再交合,直到她斷氣為止。

  在最後一刻選擇了死亡的女人去世以後,男人的心依舊空虛。他過著一如以往的日子,經歷繼承鬥爭之後,成了王龍首領。之後齊家統一龍州,整飭綱紀,宣示肅清黑社會,大力掃蕩黑道分子;男人只得帶領手下逃往大陸,輾轉遷徙至艾爾甸,與骨龍及S*K等人結黨成群。此時的他依舊順從著快樂欲求,履行組織首腦的義務,過著平淡無奇的每一天。

  直到那一刻為止。

  「呦!荊!」

  開門走進房間的,是個和小孩一般高的男人;他的臉也和小毛頭一樣,靈活的眼睛猶如小動物,表情千變萬化。他平時總穿著厚重衣物,縱使盛夏亦是身著連帽大衣,但現在身上卻只有汗衫加四角褲。他拿著毛巾擦拭半濕的頭髮,似乎才剛出浴。這個位於黑市正中心的據點雖小,設備卻是一應俱全。

  「一個人喝酒啊?」

  「嗯。」

  荊王嘴上這麼回答,其實搖曳於掌上的杯中物幾乎沒減少,已化為無味的加水威士忌;看來冰塊已融化了一段時間。荊王猶豫了一秒鐘,一口氣喝乾了它;如他所料,果然難喝得要死。他甚至覺得泥水還要來得美味許多。不過,托這杯酒的福,讓他成功地拂去不帶多大感傷的追憶。

  「呃……啤酒、啤酒……」

  活像個小毛頭的男人打開房間角落的冰箱,尋找啤酒。

  坐在沙發上的荊王將空酒杯放到眼前的茶幾上,拿起墨鏡戴上。

  「在最下層。」

  「最下層?啊,有了。荊,要不要來一瓶?」

  「不用了。」

  「別客氣嘛!還是你不愛喝啤酒?」

  「不是。」

  「那就陪我喝一杯啊!」

  「飛燕。」

  「啊?」

  「你穿件衣服吧!」

  「唔……」

  飛燕望了自己的身體一眼,關上冰箱,將取出的兩瓶啤酒放到地板上,拿起成團丟在一旁的運動服質料衣褲穿上,並披上大衣。接著他拿起啤酒走過來,手指輕巧地拔去瓶蓋,將其中一瓶遞給荊王,自己則拿起另一瓶喝了一口,皺起臉蛋。「好苦……」嫌苦,別喝不就得了?這種道理對飛燕說不通。荊王從飛燕身上移開視線,以中指推了推墨鏡鏡框,只喝了一口啤酒。相當沁涼,但也不過如此而已。

  「啊!對啦……」飛燕在荊王身旁坐下。這是三人座沙發,但荊王身材高大,因此縱使只坐兩人,依然不能說是綽綽有餘。不過這樣總比和這個男人相對而坐好。假如飛燕像外出時那樣壓低連身帽蓋住眼睛,那倒無妨;但若是從正面承受他那直接的視線,荊王便會坐立難安。「聽說現在地下區亂到爆,你知道嗎?荊。」

  「剪刀手的事啊?」

  「沒錯。聽說懸了賞耶!一隻兩億,共有四隻,所以是八億。哇,天價耶!我還在想是哪來的神經病出這麼多錢,原來是個拉夫『利俗』亞的小說家。寫小說那麼好賺啊?」

  「誰知道?我不認識小說家,不清楚。」

  「喀哈哈哈哈!我當然知道你不認識小說家啊!」

  不知飛燕究竟覺得哪裡好笑,竟突然放聲大笑起來,最後甚至抱著肚子,在沙發上縮成一團。他動得太厲害,身體隔著大衣觸及荊王,雖然力道頗輕,卻令荊王有種難以形容的尷尬感覺。荊王原想起身離席,卻忍了下來。別看飛燕外表如此,他的年紀早已稱不上小孩,而且又是頗具人望的S*K首領。龍州聯合的核心為王龍與S*K,對荊王而言,飛燕還有利用價值。飛燕的情緒不甚穩定,行動時依據的通常是心情,而非利害關係;為了些雞毛蒜皮的小事惹他不高興,並非明智之舉。

  這是身為王龍首領的他應盡的義務。

  只是如此而已嗎?

  笑了好一陣子的飛燕苦著臉喝乾啤酒後,將酒瓶放到茶幾上。

  「最近啊……實在很無聊。」

  他深深地歎了口氣。

  他老是這樣突然改變話題與語氣。

  「該怎麼說咧?提不起幹勁?敵手敵手敵手,沒有半個敵手!我好飢渴。啊!超想幹架,好想大打一場,打得昏天暗地、熱血沸騰。有沒有強到爆的對手啊?」

  「去挑戰剪刀手如何?」

  「牠們只是畜生,畜生走到哪裡還是畜生啊!」

  「聽說蜥蜴人的智能和人類沒有差別。」

  「哦?是嗎?荊,你懂得真多耶——嗚嗚嗚,好冷!」飛燕突然發起抖來,雙臂緊緊抱住自己的身體。誰教他剛洗完澡便喝啤酒?飛燕有個體溫比普通人高上許多的毛病——是不是疾病不得而知,總之他有這種體質,稍不注意就會出現冷顫、頭痛腹痛關節痛或反胃等感冒症狀。醫術士也找不出病因,沒有具體治癒方法,他對退燒劑及止痛劑又早已產生抗藥性,唯一的應對之道便是以往的經驗——別讓身子著涼,較能維持健康。

  因此,飛燕一年到頭都穿著厚重衣物;但傷腦筋的是,他自己卻會偶而疏忽。或許就像感官了還要偷偷下床的小鬼頭,其實是故意疏忽的

  無論如何,真虧飛燕生就這種體質還能活到現在。更何況他不只活著,還是代代相傳於龍州歷史背後的暗武術「八十四散亂打」的宗師級高手。

  這麼說來,吳戒也是他的同門。他們和只懂自創幹架法的荊王不同,所學的招式多樣而精純,法度嚴謹,早已滲透於身體之中;而運用這些招式的方法,也牢牢地刻印在腦海裡。飛燕早已停止成長,個頭未達平均身高,又有副稍微逞強便如火炙般發熱的身體;若非歷經磨煉,絕無法成就這等火候。

  然而,飛燕並未因此耿耿於懷,也未曾詛咒自己的命運。他這個人一遇到看不順眼的事,便會怒火沖天,暴跳如雷,但那劇烈的怒氣卻是直截而不帶絲毫陰影;若是碰上趣事,又會哈哈狂笑,滿地打滾,打從心裡高興。

  每當被飛燕那雙漆黑的眼眸凝視,這顆空虛的心便像是被人硬伸手進來攪和一陣似的。

  ——我拿這個男人沒轍。

  荊王心中已有這種既定的成見,因此縱然只是不和飛燕對視,也讓他有逃避的感覺。

  但飛燕卻若無其事地邀荊王喝酒,坐在他身旁,和他閒聊,靠近他。飛燕將龍州聯合交給荊王管理,只要荊王開口,飛燕便立刻行動,將交待的事一一辦好,並踮起腳來拍拍荊王的肩頭,說道:「和你合作真是正確的抉擇,我什麼也不用想,好輕鬆……」宛如朋友一般。

  荊王沒看飛燕一眼,一口氣喝乾啤酒,將酒瓶放到茶幾上。

  「你不要緊吧?」

  「……唔……啊,還好啦!」飛燕回答,沉默片刻,卻又突然跳了起來,踩著沙發椅背與扶手起身。「對了!既然懸了賞,鐵定會有一堆厲害的侵入者聞風而來嘛!對吧?荊!」

  「或許吧!」

  「那ZOO說不定也會來囉?那個皮巴先生或是多明德什麼的!」

  「……對啊!」

  這番話大出荊王的意表。是啊!也有這個可能。

  ZOO——這麼說來,那傢伙也會來。

  當然,這只是可能,並非確定;但飛燕有個毛病,便是凡事都往有利、有趣及自己期望的方向想。

  「不過我還是最想和皮巴打。皮巴真是超勁爆的,他是頭一個輕鬆閃過我『微塵』的人,太扯了!活像個不停頓的斷頭台!啊!我好想幹掉皮巴,好想扁死他,痛毆他一頓。哦!我的熱血沸騰了!喂!荊,你也和我一起去嘛!」

  「不,我——」

  「幹嘛啊!別那麼孤僻嘛!偶爾陪我一次有什麼關係?我們去玩去幹架去搗亂去大鬧一場嘛!一定很好玩的!」

  「可是……」荊工的腦海突然閃過那傢伙的臉孔。

  鮮紅的頭髮。

  不屈不撓的嘴角。

  固執的雙唇。

  尖細卻意志強韌的下巴。

  美好且上等的齒列。

  而最吸引人的是——那橘色的眼眸。對抗命運的眼神。我絕不會死,我要活著,活著,活著,活著,奮力活下去。

  那道眼神燒灼著我,而之後那傢伙也真的燒了我。我差點死了,覺得自己再也無法動彈;但我知道敵人步步逼近,我得逃,不逃便會被殺。我會死,化為烏有,被人遺忘,變為不曾存在。我不要,我不想死,不想被遺忘——不,不對,不是這樣,不光是這樣。

  我當時想的,是不想遺忘。

  我想活著。

  我想記住她。

  記住那個曾經愛過我的傻女人。

  那個或許已無人記得,渺小、悲慘,被一切捨棄卻仍強自振作,最後還是只能選擇死亡的軟弱女人。我希望能記得曾有過這麼一個女人,記住她美麗時的容顏,而非悲慘的遺容。

  或許我的心其實並不空虛。

  只是軟弱而已。

  我的心太脆弱,不認定自己空虛、無知無覺,便活不下去。

  說來愚蠢,我居然到現在才發現,才清楚自覺。

  那時的我與白己的軟弱正面對決並獲得勝利,才能活下來。

  我拿飛燕沒轍,是因為他堅強。

  我為了生存,一直掩飾自己的軟弱。

  而飛燕若不堅強,則無法生存。

  每當飛燕那堅定不移的黑色眼眸直勾勾地凝視著我時,我便害怕自己窩囊脆弱的部分全被揭露出來。

  「ZOO……」

  其實,荊王不完全明白自己在追求什麼、渴望什麼。他並未純真到對脫口而出的話語信之不疑的地步。

  只不過,每當他想起那對鮮艷眼眸中閃耀的光輝,胸口深處便微微地發熱,嘴角也一反常態地鬆弛。

  當我闔上墨鏡下的眼瞼時,我的眼裡只有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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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後由 普普熊 於 2009-4-20 01:17 AM 編輯

  Omenage 897 th revolution 8th day

  沙藍德德無政府王國首都艾爾甸第十三區

  RSW

  「彷徨之魂區」


  chapter.7  搖籃之中

  「嗚……」瑪利亞羅斯打了個冷顫。這股惡寒是怎麼回事?彷彿正被某個沒人性的邪惡變態凝視著,又好似被當作不純不潔且不可饒恕的詛咒目標一般,總之是種非常討厭的感覺。

  瑪利亞羅斯環顧四周,確認附近有無變態或咒術師;但即使偶然與別人四目相交,也沒人對他投以教人發寒的噁心視線。是他多心嗎?但居然連雞皮疙瘩都起來了,他的本能告訴白己絕不是多心。

  身旁的由莉卡見他坐立不安,嬌俏地歪了歪腦袋,望著他的臉。

  「怎麼了?」

  「啊,不,沒什麼。」話才說完,又是一陣惡寒。「……應該沒什麼。」

  「你不要緊吧?斥不斥身體不出服——」

  「我想應該不是。我對身體狀況的變化很敏感,又不愛逞強。」

  「那就好。不出服就說出來,別客氣喔!」

  「嗯。」

  瑪利亞羅斯點了點頭,由莉卡回以百萬達拉的微笑,將頭轉回前方,瑪利亞羅斯亦傚法她。前頭是卡塔力,身後是皮巴涅魯,多瑪德君依舊窩在家裡,莎菲妮亞在修行中,鬍子一如往常地關在祭壇,不知在研究、實驗還是探究;因此今天的ZOO仍如最近的模式一般,只有四個人。

  然而,除了他們四人以外,此處——第十三區D13出入口前卻集結了大批侵入者、類侵入者、臨時侵入者及看熱鬧的人。

  「——呃,承上所述……」

  面對雙眼閃爍著慾望、好奇與興奮的人群,站在公文包上的男人清了清喉嚨。

  那男人身穿暗紫色的寬領襯衫與黑白豹紋西裝,七三旁分並挑染淡金色的黑髮遠看之下卻像是黑白交雜。他的單眼鏡閃著詭譎的光芒,肩上坐了只灰貓,正在說明這個企畫的主旨與概要;那副模樣嘛,說得好聽點是像個騙徒,說得難聽點便像個詐欺犯。

  不過,雖然創世之翼的方尼﹒法蘭克等人幾乎沒派上用場,他仍舊依約付清了酬勞;由此可見他的確是個有錢人。

  在拉夫雷西亞第三帝國,也的確有個被譽為娛樂小說巨匠的作家——筆名正是路易‧卡塔魯西斯。

  據說該國的第三皇子是路易‧卡塔魯西斯的狂熱書迷,不但延攬他加入自己的顧問團,還上秦皇帝,賜予他士爵爵位。所謂士爵,在古代是用來賜予立功沙場、獲認為榮譽帝國騎士之人的稱號,雖非貴族,地位卻等同於貴族;在現代則是用來賜予對帝國的政治、軍事及文化發展有所貢獻,並誓言終身效忠皇帝之人的一爵位。換句話說,路易﹒卡塔魯西斯既是作家和設計師,也是准貴族。

  這個路易‧卡塔魯西斯和那個路易‧卡塔魯西斯是否為同一人物,尚無法確定。

  不過,仔細一想,這根本不重要。

  不管這個男人是巨匠、拒捕、捕魚、漁師、半漁半農、半魚人或卡塔力,都無所謂。

  [『剪刀手』、『壓搾魔』、『拳姬』'『超食漢』,牠們的腦袋各值兩億達拉,合計便是八億達拉。今天應此次臨時招募而來的各位朋友,要以獨佔賞金為目標而相互競爭也可以,共同作戰亦無妨——總之,討伐蜥蜴四兄妹,便是本企畫『獵蜥蜴』的主旨與概要。」

  ——只要真的能拿到這筆錢。

  試想,順利的話便能得到八億達拉。有了八億達拉,一生吃喝玩樂也享用不盡;不,或許對於有錢人來說並不見得,但對於瑪利亞羅斯這種平民而言,無疑是天文數字。過去他曾被三億達拉迷了心竅,吃了很大的苦頭;但八億可是兩倍以上啊!

  當然,一顆頭兩億×四=八億,並不見得能拿到全額;但就算只有兩億也很驚人。由ZOO四人平分兩億,一人可得五千萬達拉;不,瑪利亞羅斯的份是瑪利亞羅斯的,卡塔力的份還是瑪利亞羅斯的,所以瑪利亞羅斯可分得一億達拉,最多可得四億。

  太酷了!

  這正是所謂一獲千金啊!雖然前天曾親眼見識蜥蜴四兄妹的可怕之處,但瑪利亞羅斯還是難以抗拒這個誘惑。

  當然,他知道要拿到牠們的腦袋並非易事。見了張貼於市內各處的告示或互通消息而聚集到此地的逐利之徒,包含ZOO在內共有七十餘人;其中有些看來本領高強,就戰力上而言再牢靠不過,但競爭率也相對提高。

  即使如此,仍有挑戰的價值。畢竟我方可是有神速的皮巴涅魯,屆時可視狀況使些狡猾的小手段,請他來個螳螂捕蟬、黃雀在後。一開始則先待在後方,慎重地觀察情況,若是覺得危險,逃到地上即可。

  「另外,關於『獵蜥蜴』的過程——」

  在瑪利亞羅斯的雙眼燃著野心之火,嘴裡偷偷竊笑之際,路易﹒卡塔魯西斯的說明依舊持續進行著:

  「之後會在拙作中加以介紹。誠如招募要點中所示,屆時將請各位提供姓名、年齡、身份、容貌等個人資料;不願提供的朋友,很抱歉,請勿參加。此外,我和裘弟也會同行,請各位見諒。我們會善加注意,以免礙手礙腳;當然,萬一我不幸完全死亡,便不會支付賞金,或該說是無法支付。因此若想要賞金,就請好好保護我和裘弟。有沒有其它問題?」

  「有幾件事想確認一下。」

  集團的正中央,有個留著略長黑色卷髮,褐色皮膚的偉岸男子舉起手來。

  瑪利亞羅斯只能看到他的背影,不知他樣貌如何。那人身穿暗色系輕防具,裝備似乎是力求輕便,但腰問及背上卻掛滿了長劍、短劍、投斧、小型弩等武器,且非隨意亂放,而是精心安置,以免妨礙行動;那粗厚的嗓音聽來亦是相當沉穩,想必有點本事。可是個有名人物?

  正當瑪利亞羅斯尋思之際,卡塔力轉過魚臉來告訴他:「那是鐵之心臟協會的會長,羅德利戈﹒法柯涅。」

  「……哦!就是他啊!」

  「對。在艾爾甸為數眾多的實地主義奇珍搜集家之中,法柯涅老爹的本領可是排得上前五名。老爹這次率領整個公會參加,應該是最大的競爭對手。」

  「嗯……原來如此。」

  鐵之心臟協會是專攻地下區的硬派公會,會員們個個戴著刻有「鐵之心臟」四字的粗大戒指,潛入地下區獵殺奪寶,過著艱苦奮鬥的每一天。

  會長羅德利戈‧法柯涅三十七歲,正值壯年。他已經干了二十年以上的侵入者,經驗老到,過去得手的財寶不計其數;據說燎原穿刺劍「劫火」的姊妹劍——凍土穿刺劍「凍甚」的發現者及所有者便是他。

  法柯涅開始對路易﹒卡塔魯西斯提問,態度宛若在場侵入者的代表人一般。

  「首先是關於頭顱的問題。你說一顆頭值兩億,要是『不巧』頭顱成了兩半,各由兩人帶回,該怎麼辦?這是筆大錢,參加的人也不少,發生這種意外不無可能。」

  「這種情形嘛……」路易﹒卡塔魯西斯以手指捏著自己的下巴。「經我確認後,由取得最接近原形頭顱的人獲得賞金。不如採用具體一點的方法,以重量決定吧?萬一正好等分,沒辦法,只好除以人數均分,小數部分就充作裘弟的飯錢。」

  「若是擊斃時方法不當,拿不到頭顱該怎麼辦?」

  「請各位將此行當成一種遊戲,取得蜥蜴四兄妹的首級便是這個遊戲的優勝條件,優勝者可獲得獎賞。過去在我的祖國拉夫雷西亞第三帝國,是以敵兵的頭顱數量來決定獎金;結果腰間綁著大量首級的兵士們無法靈活行動,反而成了敵人的標的,慘死在最前線。關於勝利條件,我想了不少方案;後來想起了這個有趣的故事,才訂下這種條件。若是在場有朋友感到不滿,現在還來得及,請趁早回去。」

  雖然現場微微騷動,卻沒有半個人回去。

  法柯涅一面猛抓頭髮,一面環顧四周。

  「——我懂了,再問一個頭顱以外的問題。照你剛才的說法,這個遊戲的優勝條件是取得那些傢伙的頭顱,其它的東西全都無關緊要,你沒興趣,是吧?」

  同一瞬間,前方的卡塔力肩頭一震。「……果然是競爭對手。」

  果然?其它的東西……?

  瑪利亞羅斯詫異地歪著腦袋,路易‧卡塔魯西斯也做出了一模一樣的舉動。

  「啊?哦……關於你的問題,答案是YES;我封頭頂以外的東西不感興趣。正確說來,我是想親眼看看各位能否漂亮地收拾牠們,以及收拾牠們的過程。不久後發行的全十冊遊記其中的一冊,將有一整章的篇幅是用來描述這個事件的始末。」

  「就為了那一章花費八億達拉?」

  法柯涅似乎笑了。

  「因為艾爾甸的物價很高嘛!」

  「你還真是個怪人啊!不過我倒不討厭。」

  「真教我高興,因為我常招人厭。」

  「我想也是。你這個人很混帳,而且八成是混帳到了極點那一型。不過,男人的價值不是取決於性格,而是骨氣。就算被父母手足疏遠,背叛朋友,拋棄女人,受世人唾棄,只要決定了走這條路,便要走到底。能夠毫不猶豫、毫不害怕地幹這種事,才是真正的男人。你看來手無縛雞之力,品味又很差,不過似乎是真正的男子漢。我欣賞你!」

  瑪利亞羅斯很難理解這種思想,不過卡塔力似乎心有慼慼焉,發出「唔——!」的一聲,閉眼咬牙,握緊拳頭,高速踏步起來。不過卡塔力應該無法背叛朋友,也不會拋棄情人(假設他有。不過這個假設就和太陽打西邊升起、東邊下山一樣絕無可能);頂多就是勇往直前地貫徹自己決定的道路,替同伴大添麻煩而已。今後請他務必停留在這個階段即可;要是他成了法柯涅口中的「真正男子漢」,那可傷腦筋了。

  話說回來,鐵之心臟協會的成員流動率雖高,卻總是維持在三、四十人的規模,不算極大,卻也不是ZOO這般小家庭;他們活動頻繁,在侵入者之間相當有名。率領這個公會的法柯涅果然有大將之風,從他身上可感受到一股吸引人的磁力。

  看來,暫時會由羅德利戈﹒法柯涅來領導在場的七十餘人了。

  這麼說來,眼下該一面觀察法柯涅與鐵之心臟協會的動向,一面設法佔得適當位置囉?不,不是該不該,瑪利亞羅斯必須下決定。多瑪德君不在時,他便是ZOO的掌舵者。

  可是——我行嗎?

  雖然瑪利亞羅斯有此疑慮,但一來沒其它合適人選,二來他有泉裡的成績,心裡也覺得自己頗能勝任這個角色。單論戰鬥能力,他毫無疑問地是二流以下;但視戰法而定,他也能有十足的賁獻。昨天的行動是場意外,或該說是天外飛來的橫禍,因此他只能一味逃命;但今天他已做好心理準備,不會重蹈覆轍,一定、絕對會好好表現。

  「好,還有其它問題嗎?」

  法柯涅提問完畢後,還有幾個人舉手;縱然是無關緊要的問題,路易﹒卡塔魯西斯依舊仔細地加以回答。

  另一方面,瑪利亞羅斯一面偷偷打量法柯涅,一面交臂思索。

  先命卡塔力保護由莉卡,皮巴涅魯當主力打頭陣;至於我——自己能保護自己最好,但老實說,我沒什麼把握,只好拿ZOO以外的人當盾牌。總之,絕不能算錯時機。何時是決勝關鍵?一顆頭顱、二顆頭顱、三顆頭顱、四顆頭頭,該以哪道基準線決勝?急功躁進是兵家大忌,但若過於謹慎,又怕落得無功而返。

  瑪利亞羅斯老覺得自己上了卡塔力的當,但既入寶山,自然不願空手而回。若想完全避開風險,最好的方法便是窩在家裡;既然他已經選擇了另一條路,難免碰上必須冒險行動的時刻。為了判別行動是否妥當,最好先設定基準。兩億、四億、六億、八億,唔——正當瑪利亞羅斯一面想著蜥蜴人的腦袋,一面盤算之際——

  身旁突然捲起了一道砂色旋風。

  不知是緊接在前或緊接在後,總之幾乎同時之間,啪喳……一道敲擊地面的偌大聲音響起。

  距離相當近。瑪利亞羅斯匆忙往後跳開時看見了,雖然僅是一剎那的事,卻如靜止畫面一般清晰。

  皮巴涅魯的砂色衣服在空中翻飛,他拔出了雄劍庫雷亞達與雌劍莉蕾札,視線向著下方。

  身穿黃褐色、深藍色、灰色交雜的厚重大衣與同樣厚重的褲子、長靴及手套,連衣帽遮眼的重裝——小孩(?)正抬頭仰望著皮巴涅魯。

  他右腳下的石板已裂成了蜘蛛網狀。

  石板竟然破了?

  不過是踩了一下?

  方纔那道聲音,便是石板破裂之聲?

  ——話說回來,這小子——

  穿著〈連續殺手〉的服裝。

  目前以龍州聯合名義,與荊王的王龍共同統治黑市的龍州公會——〈連續殺手〉(SerialKiller)

  〈S*K〉

  首領——飛燕。

  為何他會出現於此?

  不過,這個疑問隨即煙消雲散。

  「皮巴先生……!」不知何故,飛燕的聲音顯得相當歡喜,彷彿期待已久的機會終於到來。這倒無所謂;雖然難以理解,但這世上無法理解的事多的是,瑪利亞羅斯也無意勉強理解。

  只不過,飛燕突然襲擊皮巴涅魯可就有點問題了。皮巴涅魯逃至空中,地上的飛燕摩拳擦掌打算迎擊,也算是個小小的問題。而飛燕虛晃一招,突然轉變身體方向,卻是個天大的問題。

  因為站在飛燕所變方向之前的,不是別人。

  正是瑪利亞羅斯。

  「……不會吧!」

  瑪利亞羅斯無法動彈。飛燕離他不到五美迪爾,近在咫尺,絕對避不開。我會被殺掉?為什麼?我做錯了什麼——他倒也不敢說自己什麼錯事都沒做過,但還是太沒道理了。或許死亡總是沒道理的,幸虧這回他似乎成功逃離了無情死神的鐮刀。

  說歸說,但這並非瑪利亞羅斯之功。

  皮巴涅魯丟出雄劍庫雷亞達與雌劍莉蕾札,飛燕為了閃躲往旁邊跳開,瑪利亞羅斯才撿回一條小命。

  「——哇了不起……!」周圍的侵入者作鳥獸散,而以橫滾、後翻、後空翻拉開距離的飛燕卻互擊雙拳,哈哈大笑。「皮巴先生!你真是太殺啦……!」接著,他又攻向著地於瑪利亞羅斯前方的皮巴涅魯。皮巴涅魯尚未回收插在地上的雌雄對劍。只見飛燕先對著手無寸鐵的皮巴涅魯使出一記右下段踢,又從左下段踢轉為右後迴旋踢,緊接著又是一記左前踢,但全被漂亮地避開了。縱然沒有武器,皮巴涅魯依然是個靈敏的戰士;他一面迴避飛燕間不容息的攻擊,一面遠離瑪利亞羅斯與由莉卡。

  然而,便是瑪利亞羅斯從地面上拔出雄劍庫雷亞達與雌劍莉蕾札之時,飛燕的攻勢依舊未曾減緩。拳頭、手刀、拇指食指中指拇指小指、手肘、肩膀、背部、膝蓋、小腿、腳尖、腳跟、腳刀、頭捶,將全身的各個部位化為凶器,飛縱迴旋,竟將皮巴涅魯逼得毫無還手的餘地。

  不,倒也不能如此論定。

  仔細一瞧,飛燕幾乎碰不著皮巴涅魯的身體。皮巴涅魯仍是游刃有餘,並未被逼到死路。說歸說,瑪利亞羅斯不認為皮巴涅魯手下留情,他沒有留情的理由。

  飛燕以排山倒海的攻勢封住了皮巴涅魯的反擊。他那超乎尋常的肌力、柔軟性與瞬間爆發力,以及照理說應為不利條件的矮小身軀,反而成了優勢。正因為他身材矮小,靈敏迅捷,不但出拳速度極快,由於手臂短,收拳時間亦更為短暫,攻擊間隔短得驚人。標準體格的人施展時易

  露破綻的大動作,由飛燕使來卻不然。

  好快。

  眼睛快花了。

  瑪利亞羅斯找尋著將雌雄對劍擲還皮巴涅魯的機會。

  但他卻做不到。

  皮巴涅魯與飛燕在瑪利亞羅斯等侵入者的圍觀之下,猶如跳著激烈舞蹈似地空手搏擊。當然,這並非舞蹈;但他們兩人的招式過於精湛,散發著某種美感,讓人不由得聯想至舞蹈。

  因此,其它人無法靠近。

  猶如一級藝術品一般,讓人不敢伸手觸碰。

  就現實問題而言,他們倆正以超高速度一面互調位置,一面移動,同時相互激戰。觸碰他們不知有多危險,誰敢上前啊?更別說將武器交還皮巴涅魯了。瑪利亞羅斯只能猛吞口水,靜觀其變——是嗎?真的嗎?

  「……啊!」

  他靈光一閃。對了,並非無計可施。反正那玩意兒派得上的用場有限,有好一陣子沒隨身攜帶了;他在泉裡決戰時,學到了人數眾多的集團戰鬥之中不好丟炸彈的道理,才把庫存的那一瓶帶來。他並未考慮過具體用途,只是思及過去既曾稍微派上用場,視狀況而定,或許有用上的時候,如此而已。沒想到使用荷姆尼﹒卡普的時機會這麼快到來。「……卡塔力,這個拜託你了。」

  「啥?啊,哦……」

  瑪利亞羅斯將雌雄對劍塞給一旁觀戰得出了神的卡塔力,並朝腰帶上的封盒伸出手,掀開盒蓋,拔出一瓶微微泛黃的透明液體。投擲之前他搖了一下,應該尚未變質。

  「——喂!你要干……」

  「大家退下!」

  或許卡塔力以為這是炸彈,但瑪利亞羅斯可沒胡來到這種地步。就算中了荷姆尼﹒卡普,也不會因此傷亡。

  荷姆尼‧卡普的效果範圍為半徑七美迪爾大的半球狀空間,就算飛燕與皮巴涅魯以外的人在範圍內也無妨——慢著,七美迪爾?

  這麼說來,直徑是十四美迪爾?

  「慘了!」

  為時已晚。

  他已經丟出去了。

  有些聰明人聽見瑪利亞羅斯的聲音,又見他丟出小瓶子,便知大事不妙,立刻退後,卻依舊無濟於事。

  因為此處是十美迪爾寬、二十五美迪爾長的坡道,前頭為半徑約五美迪爾的半圓形D13出入口,正張著血盆大口;坡道兩側的牆壁與出入口周圍上滿是看似玄妙、實無意義的魔法陣及魔法圓,不知是雕刻、烙印或是手繪上去的,這些並不重要——路寬十美迪爾,代表即使逃到牆邊,也還在荷姆尼﹒卡普的作用範圍之內。

  這麼一來,後果如何?

  飛燕與皮巴涅魯正在侵入者圍成的長寬六、七美迪爾大的空間中單挑。

  小瓶子落在中心,碎裂。

  液態荷姆尼﹒卡普於一瞬之間化為了奶油狀的白色泡沫。

  棉花糖般的泡沫急速膨脹。

  當然,就距離上而言,最早被棉花糖包圍的是飛燕與皮巴涅魯;但棉花糖的猛烈威力,絕非犧牲兩人即可遏止。眾人四處逃竄,卻贏不過棉花糖的膨脹速度;無力的人類一一為棉花糖侵襲、吞噬,慘叫聲此起彼落。「——什……」「嗚喔!」「什什什什什什麼鬼東西啊!」「噫!」「惡!」「哇……!」瑪利亞羅斯自願承受棉花糖,以彌補自己的罪過。「哇咧!」「不准逃!」當然,他緊緊抓著試圖逃走的卡塔力不放。既然是同伴,便該一同下地獄。「啊!」「對不起,由莉卡。」「咦……?」雖然過意不去,他連由莉卡的手也一併抓住了;比起因棉花糖造成的混亂而跌倒或與人相撞,待在原地不動要來得安全許多。過了數秒,白色棉花糖壁以猛烈之勢逼近。瑪利亞羅斯閉上眼睛,靜待時候到來,而那時候也立刻到了。「——噗!」

  其實這是他頭一次嘗到滋味。



  這種棉花糖果然不是真正的棉花糖,一點都不甜。

  應該說,苦得要死……

  十幾分鐘後,固體化的荷姆尼﹒卡普或被撥去,或被撕裂,或被扔開,或被風吹走,雖然仍有殘骸四處黏附散落,大部分卻已被設法清除。

  厭倦了這道作業而打道回府者,目前約有三名。

  被不甜的棉花糖弄髒了衣物、防具、頭髮與臉龐而一臉不悅者——有數十名。

  不以為意的奇特人物,則有數名。

  而這數名之中包含了飛燕,或許算是不幸中的大幸吧!

  「唉呀!嚇了我一大跳!突然跑出那種玩意兒來,太扯了嘛!喀哈哈哈哈!」

  飛燕一面高聲大笑,一面拍著瑪利亞羅斯與皮巴涅魯的肩膀。皮巴涅魯雖然與平時一樣面無表情,卻顯得有些不耐;瑪利亞羅斯被孔武有力的飛燕拍得肩膀發疼,卻無心抗議。比起肩膀,週遭冰冷的視線螫得他更疼,教他不敢開口。

  因此當卡塔力瞪著飛燕說道:「你啊——」瑪利亞羅斯難得發自內心地替這只半魚人打氣。加油!就算被他殺了也無所謂,加油!

  「也未免太奇怪了吧!突然改擊咱斗家的皮普,還一臉若無其事。」

  「啊?你誰啊?我又沒做錯什麼,當然一臉若無其事啊!倒是你,一臉杜父樣。」

  「杜父……?那是什麼?」

  「你連杜父都不知道啊?真無知耶!就是煮起來很好吃,但長得很醜的魚啦!」

  「是魚!?而且很醜中還順便罵無知!?不過既然好吃就算了——慢著,怎麼能算了!老子的身體很寶貝的,和老子的生存關係重大!誰都別想吃!」

  「喀哈哈哈哈!你的反應超煩的!欸欸,我可以做掉你嗎?我很不爽,做掉你沒關係吧?」

  「可以才怪!老子還沒活膩到答應別人殺害自己!」

  「真沒意思耶!喀哈哈哈哈!」

  「老子看你倒是很快活!」

  「你想太多啦杜父魚!喀哈哈哈哈!我無聊得要死喀哈哈哈哈!」

  「不准叫老子杜父魚!」

  杜父魚,不,卡塔力漲紅了臉大罵,但飛燕卻是捧腹大笑。卡塔力果然不是對手——雖然瑪利亞羅斯並未對他有任何期待。沒辦法,繼續坐視半杜父魚人被嘲弄也沒完沒了;因此瑪利亞羅斯一面注意週遭的視線,一面清了清喉嚨,小聲詢問飛燕:

  「——好啦,你到底想幹嘛?假如我的記憶沒出錯,我記得你之前在第六區時曾對我們放過狠話,說日後會和我們算帳。」

  「蒜杖……?」飛燕愣了一愣。「那是什麼?能吃嗎?」

  「誰知道?應該沒人會吃吧!而且這句話是你說的耶!」

  「什麼時候說的?」

  「呃,九巡月的……九號日吧?」

  「喀哈哈哈!一巡月以前的事,我哪還記得啊!你這人真龜毛,太龜毛的人不但胃不好,還會有口臭喔!喀哈哈哈哈!」

  「我才沒有口臭!也沒胃病,健康得很!」

  「是嗎?那你哈一口氣看看。哈!」

  「哈!」

  「哦!草莓口味的牙膏?」

  「——慢著,你叫我做什麼事情啊!」

  不妙,完全著了飛燕的道。瑪利亞羅斯深呼吸試圖冷靜,卻無法如願;因此他發起火來,踢了卡塔力的左小腿一腳。

  「哎呦!」

  「都是你不好!不過是被人叫成杜父魚,有什麼好大呼小叫的!你從出生以來就一直魚魚魚魚地被叫慣了吧?區區杜父魚三字,有什麼好埋怨的啊!杜父魚!」

  「你說起話來怎麼顛三倒四啊!」

  「嗯,我知道。不過這下子舒暢多了,人也冷靜下來了。對不起,多謝。」

  「原來你只是拿老子出氣,發洩壓力?」

  「不行嗎?」

  「當然不行!萬分不行!」

  不管行不行,總之瑪利亞羅斯找回了冷靜。他平心靜氣地轉向飛燕:

  「既然你出現在這裡,表示你也要參加『獵蜥蜴』?」

  「是啊!本來我只是想來找皮巴先生打一場的,不過中途被澆了盆冷水,現在鬥志全熄啦!所以我就想啦,去扁扁那些畜生來重燃鬥志也不錯。事後我們再打一場吧!皮巴先生。」

  「……」

  飛燕拍了拍皮巴涅魯的肩膀,但皮巴涅魯卻沒響應,或許是無法響應。便是瑪利亞羅斯也覺得飛燕這個人很難纏,不知如何應對,想必皮巴涅魯更是如此。跟這種人最好別扯上關係,但飛燕不見得肯這麼想。

  「好啦!就是這麼回事,以後請多多關照啦!」

  「啊?」

  「除了你們以外,我沒朋友了嘛!就算帶手下來,他們也幫不上忙,荊又不肯來。一個人是比較自在,但也很寂寞啊!是吧?」

  「朋友……?我們和你?為什麼?什麼時候變成朋友的?」

  「還問什麼時候?氣『昏』使然嘛!對吧?皮巴先生。」

  飛燕踮起腳尖,熱絡地搭著皮巴涅魯的肩;這會兒皮巴涅魯似乎無法再維持面無表情,皺起了眉頭。卡塔力與由莉卡也目瞪口呆,連瑪利亞羅斯都啞然無語。這小子的腦袋裡到底裝了什麼啊?真想解剖看看,徹底調查他的腦髓之後再加以破壞丟棄。雖然瑪利亞羅斯極想這麼做,但飛燕可是能和空手的皮巴涅魯打得不分高下的強者,是個不容小覷的男人。說他是男人,個頭卻比瑪利亞羅斯還矮,乍看之下便像個小孩一樣。

  「哦!欸欸,妳是醫術士啊?」

  「咦?斥、斥啊……」

  他那毫無預警、蹦蹦跳跳地跑到由莉卡面前和她說話的毛躁樣子,也極為孩子氣。

  此時他露出的笑臉看來格外天真無邪。雖然是個愛闖禍的傢伙,卻教人無法憎恨,或該說難以憎恨。憎恨這種人,反而顯得自己幼稚。

  「唔……」飛燕盤起手臂,繞著由莉卡打轉。「哦……」一面打轉,一面從各種角度打量由莉卡。那並非好奇的視線,而是一面觀察,一面頻頻感歎;但由莉卡仍顯得尷尬不已。「醫術士啊!妳幾歲?」

  在回答之前,由莉卡微微咬著嘴唇,抬起下巴,直視飛燕。

  「二十三。」

  「——這……樣啊……」飛燕在由莉卡面前蹲下來,垂頭喃喃自語:「這樣啊……」之後又抬起頭來對著由莉卡微笑。「和我同年嘛!好,我會保護妳,妳放心吧!我很厲害的,雖然不知道贏不贏得過皮巴先生,至少比杜父魚強得多。」

  「……我、我不需要你保護,我自己能保護自己……」

  「別客氣啦!」

  「我不斥客氣……」

  「就是說啊!由莉卡是咱們的夥伴,幹嘛要你這種來路不明的小鬼頭——咦?你和由莉卡同年……那不就比老子還老?」

  「怎麼?杜父魚小子,原來你活得還沒我久啊?活久一點吧!白癡。算了,我這個人不在乎長幼有序的。反正啊,醫術士,妳怎麼想我不管,只要我在妳身邊,我就會保護妳。這是我白己決定的,妳不用放在心上。還有,別人說的話我向來不聽,所以妳不用白費功夫阻止我。」

  被這麼一說,由莉卡便無計可施了。雖然可以完全無視他,但這不是由莉卡偏好的態度。

  話說回來——同年。

  由莉卡和飛燕看來都不像二十三歲。由莉卡的情況瑪利亞羅斯知道,飛燕或許亦有隱情吧!他們兩人有共通之處,飛燕突然宣稱要保護由莉卡,也許便是出於這個緣故。瑪利亞羅斯漠然地想著,說不定由莉卡對于飛燕也有著某種特別的感覺。

  「那就隨你高興吧!」

  歎了口氣之後,由莉卡臉上浮現的表情雖然有些哭笑不得,卻無怒意,也無厭惡之情,甚至有點接近微笑。

  「哦!就隨我高興啦!」飛燕歡喜地擦了擦自己的鼻子。「醫術士,妳叫什麼名字?」

  「由莉卡,由莉卡﹒白雪。」

  「好,就叫妳由莉吧!」

  「由﹒莉﹒卡。別用奇怪的方斥稱呼我。」

  「好、好,知道啦!由莉卡。啊,妳叫我飛就行了,你們也是。」

  「……算啦,雖然一時之間沒辦法把你當同伴,但老子是成熟的大人,基本上又是個和平主義者,就接納你吧!到時可別礙手礙腳的啊!飛!」

  「你才別扯我的後腿咧!杜父魚!」

  「老子叫卡塔力!」

  「喀哈哈哈哈!杜父魚、杜父魚、杜父魚杜父魚杜父魚!喀哈哈哈哈!」

  ——情況似乎有了奇妙的發展。

  該說這個叫飛燕的男人實在太奇怪了。ZOO與S*K之間從未發生過好事,身為首領的飛燕卻與瑪利亞羅斯等人交好,未免太不合理。不過說到這點,王龍的荊王也一樣。

  龍州聯合。

  核心兩公會的首領都是這種德行,真的沒問題嗎?

  這是別人家的事,本來瑪利亞羅斯是管不著的;但涉及利害問題,他又不能置身事外。

  說歸說,荷姆尼‧卡普騷動總算告一段落,其它侵入者已做好出發準備;此時若是又掀事端,肯定會被下逐客令。這種情況可得盡力避免。瑪利亞羅斯極力地不引人注目,縮著身子躲在皮巴涅魯與卡塔力身後——不過只是無謂的努力;此時,路易‧卡塔魯西斯再度站上公文包,拍了拍手。

  「好了,好了,好了,各位也準備得差不多了,我們就開始『獵蜥蜴』吧!現在的時間嘛……哦!由於發生了出乎預料的意外,比預定行程晚了一些,十二點十二分。好了,各位,打起精神出發吧!」

  在這道聲音號召之下,羅德利戈‧法柯涅率領的三十餘名鐵之心臟協會成員率先朝D13出入口邁進。鐵之心臟協會全員佩帶的「鐵之心臟」雖大,畢竟只是戒指,看來並不十分顯眼;他們雖不若秩序守護者那般整齊劃一,卻能一眼看出其統率有方。從他們過去的成績判斷,其中必有經驗老到的高手,應該能成為優秀的「前衛」。

  除去鐵之心臟協會,較為統合的戰力只有幾個五、六人小組。

  想來這些人平時便常結伴前往地下區,同伴之間雖是合作無間,與外人卻無協調之心;即便有,成效也定然不彰。瑪利亞羅斯雖不才,卻曾參加過秩序守護者對SmC的大規模戰鬥,知道協調合作的難處;更何況這回並非由單一領導者指揮統率,更是難上加難。這些人當然靠不住,即使欲加以利用,方法也相當有限。

  而ZOO有四(+一)人。

  質雖不差,卻是勢單力薄。

  看來算盤得動到漁翁之利上。

  為達這個目的,必須待在能夠估算的戰力身邊。

  「我們跟在法柯涅先生的後頭行動。」

  「哦!」「知道了。」「是。」「為什麼啊?去前面嘛!到最前排去!」

  飛燕在一旁鼓噪,瑪利亞羅斯卻無視於他。鬥志旺盛是好事,但瑪利亞羅斯自有打算,因此希望他能暫時,不,最好永遠閉嘴。

  「去前面嘛!去前面啦!前面前面前面前面,去前面!前面一定比較好玩啦!」

  「……這小子真的很吵耶!」

  瑪利亞羅斯為了阻斷與卡塔力並行於前的飛燕噪音,便以食指塞住了自己的耳朵。往身旁一看,視線與自己對上的由莉卡帶著莫可奈何的表情聳了聳肩。皮巴涅魯目前殿後,到時視狀況而定,再請他上前。眼下鐵之心臟協會為領頭集團,ZOO(+一)居次,其餘侵入者則三五成群地跟在後頭;而肩上坐著貓咪裘弟、手上拿著皮製公文包的路易﹒卡塔魯西斯—

  「你好,之前勞你關照了。」

  「……幹嘛走在我旁邊?」

  「唉呀,畢竟前排實在太危險,縮在後頭又無法掌握狀況,所以這一帶是最佳位置。各位應該也是這麼想的吧?」

  「是嗎?」

  瑪利亞羅斯將視線從路易﹒卡塔魯西斯身上別開。

  不知何故,瑪利亞羅斯討厭這個男人的視線。他無法善加說明,與其說是令人不快,倒不如說是——令人不安。路易﹒卡塔魯西斯的一對黑眸瞳孔格外地大,卻無光澤,有種無機質的味道。在那雙眼睛的注視之下,彷彿連自己都變成了物體一般。或許便是這個緣故吧!

  「可是──」

  縱使瑪利亞羅斯顯露辟易之情,路易﹒卡塔魯西斯依舊不以為意。

  「看了你昨天和今天採取的行動,我覺得你真的很有趣,做事極有創意。世間事真是無奇不有,我還是頭一次體驗呢!我對你很感興趣。」

  聽到這句話的瞬間——

  瑪利亞羅斯只覺得腦袋的角落閃過了什麼。

  感興趣。

  他記得某人也曾對自己說過這句話。

  「興趣……?」

  因此,他反問了和當時一樣的話。

  「就是或許我會喜歡上你的意思。呃……你叫瑪利亞,是嗎?」

  她也是這麼回答的。

  ———莉莉。

  「你……」

  「嗯?怎麼了?」

  「啊,不……沒什麼。」瑪利亞羅斯搖頭。這是偶然,沒錯,單純的偶然。這些對白並不特別,換個角度來想,說不定是種求愛之詞。當然,即便是求愛,依舊令他厭煩。「——我叫瑪利亞羅斯。話說在前頭,我不是女人。」

  「我知道。」

  路易以食指撫摸裘弟的喉嚨,瞇起眼睛。

  「用不著擔心,我說的不是那種『喜歡』。」

  「……那就好。」

  瑪利亞羅斯嘴上如此回答,其實仍未釋懷;但要問是哪裡無法釋懷,他自己也不甚明白。繼續想下去,不見得就能明白;再說,現在也不是埋頭思索的時候。

  轉換思緒吧!

  瑪利亞羅斯把手放在胸前,深深地吸了口氣,又在吐氣時眨了眨眼。

  在他的前方,D13出入口正張著半圓形的大口。

  就快到了。

  他踏進出入口。

  四周轉變為熟悉的地下區空氣。

  異於地上的濕度。

  異於地上的溫度。

  異於地上的氣味。

  然而——

  似乎有某些不同。「——是我多心嗎……」

  瑪利亞羅斯輕聲低喃,右手抓住了左上臂。他並非有意這麼做,而是身體擅白行動。他不經意地看了由莉卡一眼,發現她也做著相同的動作。不只由莉卡,環顧週遭,有好幾個人亦是一臉訝異地四處張望;只不過神態自若的人也不少,就算有人反應和他一樣,似乎也不足以作為任何根據。說他毫不掛意是假,但也不值得為此耿耿於懷;沒想到這卻是個莫大的錯誤。

  瑪利亞羅斯等人尚不知情。

  巨穴,艾爾甸,九頭龍巨骨,「古代九頭龍之咒」,地下區。

  他們對此一無所知。

  瑪利亞羅斯等人,只是無知地、理所當然地接受一切的搖籃中嬰孩。

  他們甚至連這一點都沒能發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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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Omenage 897 10th revolution 8th day

  沙藍德無政府王國首都艾爾甸

  「hereandthere」

  chapte. 9  萌生於異變的戀情


  -Underground D5 "Melicle's 2nd Labyrinth"-

  「……是啊!相信妳的我的確是個白癡,對,白癡,白癡過了頭,連笑都笑不出來;事實上,現在也不是笑的時候。但妳當然也是個白癡!大白癡!說什麼要去方便一下,有人跟著會不好意思,還說什麼已經習慣這裡,路也記熟了,一個人去沒問題!結果竟然在深處迷路,還引了一堆梅利庫魯回來!妳這個白癡!我不是一再提醒妳,先上完廁所再進地下區嗎!我說過幾次了?啊?妳倒是數數看,同樣的話我說過幾次了!我看妳連算數也不會吧?是啊,因為妳是白癡嘛!這個白癡!大白癡!白癡卡洛那!」

  雷尼奔跑著,一面怒吼一面拚命奔跑。雖然他氣喘吁吁,卻沒因此停下腳步。他的體力還不賴,一來是因為曾在故鄉的獨立驃騎士團教習所受過紮實的訓練,二來是因為身體是他的營生資本,活動身體的機會自然比動腦來得多。話說回來,腦袋不靈光也不成,有時真的會為此而大吃片頭。

  有時?

  不,是經常。身旁這個縮著頭小步奔跑的白癡老是不知死活地闖禍惹事;他知道她會變成這樣情有可原,他想說的是——既然如此,就別過度相信自己啊!說來雷尼也是半斤八兩,他真想用力地對自己說:別傻得去期待白癡卡洛那會有一丁點進步!還是趁早放棄這種白癡,往後若是不小心又碰面,裝作不認識便罷。這個念頭他不知有過多少次。

  然而,雷尼卻在發現卡洛那似乎又惹上某種麻煩——不,他立刻明白是哪種麻煩;該說在他知道卡洛那引了一堆梅利庫魯回來之時,便要其它同伴稍離此地,按兵不動,等風頭過了再行逃走,自己則立刻選擇與卡洛那會合。他並未深思,待回過神來,已經這麼做了。

  「混帳……!卡洛那!妳還跑得動吧?」

  「……可、可以!卡——我應該沒問題!」

  「別說應該!到底跑不跑得動啊!」

  「跑、跑、跑得動!別看卡洛——別、別看我這樣,我很會換氣的!」

  「白癡!游泳才需要換氣!」

  「什、什麼……!我怕水,因為會沉下去!卡洛那打從出生以來就是陸棲生物,所以比較習慣陸地!」

  「放心吧,我也是陸棲生物!媽的!」他已經不知所云了。

  他稍稍回頭一看,發現在那二十到三十隻的梅利庫魯群中離自己最近的一隻,雖未達十美迪爾之遙,卻還有七、八美迪爾左右的距離。身為魔術士卻「({R全)×o!」不懂魔術的卡洛那雖然嬌小,持久力卻出奇地強,腳程也挺快的;再說他們和其它同伴一道獵梅利庫魯的地點也還算不上深處,他們又已跑了好一陣子,通往地上的坡道已然不遠,應該逃得掉。不過,畢竟身旁的是卡洛那,切忌大意。

  「卡洛那……!拜託妳,這時候可別跌倒!在這裡跌倒,會被啄死!」

  「包在卡洛那身上!卡洛那還有好多心願沒完成!卡洛那想談一場美好的戀、戀愛!也、也想結婚!還有蜜月旅行和幸福的家庭生活……!」

  「要妄想等逃出去以後再說!白癡!」

  沒錯,等逃出去以後再說。還差一點——映入眼簾的D5坡道是道粗製濫造的石階,只要經過四次平台,就能回到地上。一想到還得奮力爬石階,確實教人鬱悶;但被那群雞啄得頭破血流而死,更是讓人鬱悶一萬倍。雷尼「吒!」地吆喝一聲,左腳用力踩上第一階,右腳則略過一階,踩上第三階。狀況不賴,再接再厲!雷尼加快了腳下速度,但就在此時——「啊!」這是卡洛那的聲音。「嗚哇!」背上一陣衝擊,害得雷尼差點撲倒;但他及時撐住,並拉起被石階絆了腳而撞上別人背部的白癡卡洛那的手。「哎呀!媽的!過來!」「哈、哈呼……!」

  他繼續奔跑。

  與其說是牽著卡洛那的手跑,倒不如說是拖著她奔跑

  他爬上石階。

  卡洛那也拚命跟上。

  話說回來,她的手真小。這傢伙的手為何這麼小?

  ——彷彿用力一握便會捏碎一般。

  「還差一點……!」

  雷尼從行進方向見到了地上的光。今天是陰天,但他們還帶著夜視鏡,因此光線相當刺眼,將視野染成了一片蒼白,什麼也看不見。「唉呀呀卡洛那的眼睛!卡洛那的眼i睛亡!雷、雷、雷雷尼——」「夜視鏡!」說著,雷尼自己也將夜視鏡推到頭頂上。他不停步地往後一看,梅利庫魯們正一面咯咯大叫一面發飆。據說牠們有對光過度反應並產生亢奮的習性,想必便是這個緣故吧!距離似乎越縮越短了。

  不過,只差一點了。只要回到地上就安全了。逃得掉的,再加最後一把勁。一這麼想,他的身體便突然輕盈起來,彷彿有個看不見的物體推著他的背一般;或許事實上真是如此,也罷,無所謂。雷尼奔跑著,拉著卡洛那的手奔馳,爬上了最後的石階,穿過了出入口。地上!清風怡人,讓他忘了停步。「雷、雷尼……!」「啊?」在卡洛那的呼喚之下,他終於發現了異狀。奇怪,這道咯咯咯咯咯咯咯的聲音,還有從背後逼近的腳步聲是……?

  巨大的雞?——一整群……?

  梅利庫魯為何能到地上來?

  他完全不明白,但知道自己必須採取行動。

  「快、快、快跑,卡洛那……!」「知、知、知道了!」「別放手!」「是!卡洛那不會放的!絕對不會……!」「差勁透頂!為什麼會有這種事……!」

  然而,異變不光是發生在D5梅利庫魯第二迷宮;艾爾甸各處皆起了異常事態。這事雷尼與卡洛那並不知情,亦無從得知;縱然他們知道,想必也沒有餘力產生任何感想。

  -The4thward"SilveryHold"-

  「究竟是怎麼回事?」

  尤安‧桑瑞斯在銀之城寨主塔五樓的總長室中低喃道。站在辦公桌前,雙手按著寬刃刀「日輪」柄頭的羅叉雖如往常一般殺氣騰騰,眉間卻隱約顯現出困惑之色。琺塯副長與正直的最年長幹部馬修﹒修奈特副長也忙於應對持續傳來的情報,分身乏術。

  眼下,又有個二十六號無名隊的人從索性不關的大門直奔而入。

  「報告……!庫拉納德的地下區出入口附近出現大量半死者,目前正與數名侵入者交戰中!已有婦孺死亡!」

  「這下除了第五區、第六區、第七區,又多了庫拉納德——第九區啊?異界生物真是……」尤安抬起頭來,視線與琺塯交會。修奈特下令派遣十六號守護隊——無名隊隊員領命奔跑離去,二號親衛隊李童晏隊長則與他錯身而入,簡短地告知已做好全體動員的準備。尤安與琺塯相視點頭,轉向羅叉:「總長,我和琺塯副長前往現場,統籌指揮與銀之城寨的防衛任務則交由修奈特副長——」

  「我也去。」

  「……總長,這未免……」

  「你覺得身為正義之劍的我待在這裡有事可幹嗎?」

  「當然有。總長不動如山,我們才能——」

  「放屁!」羅叉左手連鞘帶刀地舉起日輪,嘴角微微露出笑容。「劍不是裝飾品,是用來砍人的吧?尤安副長,你該指示我的,是砍殺的對象。」

  「但是,堂堂秩序守護者總長,豈能為區區異界生物而……」

  「牠們傷害無辜民眾,便是為惡;惡無貴賤之分,亦無種族之別。我被你拱到這個位子上來,立場是變了,但幹的事還是一樣——遵從故人丹尼斯‧桑瑞斯的教誨,惡即斬。是『即刻』!尤安副長。」

  尤安極想咂嘴,卻姑且維持面無表情,內心則暗罵「這個不可理喻的傢伙」。縱使是異常事態,總長在這個階段親自出動,會對同志造成極大的心理影響。尤其眼下新近入團者眾,原就處於行伍難整的特殊時期;再說,新兵良莠不齊,尤安也想趁此機會從各方面進行「篩選℉但這個戰鬥狂卻跑來攪局。要是讓你拿著那把日輪出來大鬧一場,到時剩下的只有殘骸。你砍的可不只惡徒,連我的計劃都會一併破壞,功虧一簣!動點腦子吧!光是斬惡就能讓組織運作的話,我還用得著這麼辛苦嗎?

  「遵命。」

  然而,尤安將一切壓抑於心底,點了點頭。繼承日輪的羅叉是劍,繼承月明的我則負責揮動這把劍。劍是嗜血之物,越是斬斫,越為嗜血。這點他一開始便知道,若要一一計較——遲早會得胃病。

  「異界生物來到地上,令人難以置信;但從這個事實導出的解答只有一個——吾王古德的『古代九頭龍之咒』失效了,只能這麼解釋。究竟是永遠失效,或是暫時失效,還不明白;事到如今,不能只頭痛醫頭,而是得防患未然,在地下區的各個出入口配置人員,進行偵察與鎮壓。現在先請總長率領直屬隊與親衛隊殲滅第七區發現的亞人伯格。」

  「好。李童晏,跟我來。」

  羅叉以理所當然的態度帶著二號親衛隊的李童晏隊長離開了總長室。他雖然沒表現在臉色上,腳步卻顯得格外輕快。這個蠢蛋,現在是興奮的時候嗎?尤安微微地歎了口氣,向修奈特低頭道歉。

  「抱歉,修奈特副長,老讓你一個人勞心。」

  「什麼話!」修奈特嚴謹的面孔浮現了難得的微笑,略微聳了聳肩。這個男人是仗義執劍了十五年以上的老將,不過三十好幾,便已是秩序守護者的活字典。他雖不起眼,卻是個重信守諾之人,擁有鋼鐵般的意志,與背叛、變節等字眼無緣,深知自己,也瞭解他人。所謂薑是老的辣,便是形容他這樣的人。「總長也是在走自己堅持的道路,他還是適合在前線揮劍。再說,本團的總長原本就該是正義的體現者,伐惡的正義之劍啊!前任總長亦是如此。」

  「沒人能模仿前任總長。」

  或許是因為對方是修奈特之故,尤安忍不住說出了真心話。這是幼稚的反駁,更可恥的是,甚至是思慕之心的表露;但修奈特雖正面接受,卻又巧妙地一語帶過。

  「當然,我們仍須以我們的步調前進,宣揚正義。」

  「……沒錯。」

  「我也會盡我的棉薄之力,直到再度拜見前任總長的那一天到來為止。」

  尤安沒回應這句話。修奈特自入團以來便一直以直屬部下的身份隨侍於前任總長身旁,被任命為親衛隊隊長之後,依然扮演著前任總長的股肱。與前任總長同在,追隨前任總長,為前任總長而戰,即是他的人生;前任總長也對他寄予深厚的信賴。前任總長死後,尤安請求他就任副長,當時他如此說道:「如今總長過世,我所剩的只有對正義的忠誠;若是連這忠誠都失去了,我必會不得善終,成為永遠彷徨於地上的亡者。為了總長信奉的正義,只要有我辦得到的事,請儘管吩咐——」沒錯,正如你所言,馬修﹒修奈特。

  我也不能失去。前任總長留下的秩序守護者,是我的一切。

  「我和琺塯副長一面指揮各隊,一面率領直屬隊前往D4出入口;剩下的就拜託你了,修奈特副長。」

  「瞭解。」

  「走吧!琺塯副長。」

  「嗯。」

  尤安與琺塯並肩走出總長室。他們快步走過走廊,爬下樓梯時,琺塯一面撥動中分的黑絹般秀髮,一面開口說話。她的聲音極輕,稍微隔了段距離跟在後頭的無名隊士們應該是聽不見的。「——你表現得很好,羅叉也是,所以我們才能繼續奮戰,屹立不搖。前任總長一定也在保佑著我們。」

  「妳錯了。」尤安沒看琺塯一眼,但琺塯因被斷然否定而驚愕的氣息卻傳了過來。「死者無法保佑什麼。琺塯副長,妳錯了,是活著的我們奮戰伐惡,保護死者的名譽。失去巨大保護傘的我們必須捨棄脆弱與懦弱,成為新的保護傘。」

  「尤安……」

  「拜託……」尤安降低聲量,他覺得即使琺塯聽不見也無妨。「別連妳也搬出前任總長來,別說那些不言而喻的廢話。就算妳不提,我也不可能忘記,對吧?琺塯—─副長。我們只能勇往直前,因為失去的不會再回來。這是唯一絕對無法改變的真實,沒錯吧?」



  琺塯沒回答,尤安也沒期待她回答。仔細一想,這真是種空洞的關係。琺塯總是因為彼此相交已久,便處處為尤安設想;而尤安也理所當然地拒她於千里之外。他們相知甚深,卻老在最關鍵的部分失之交臂。我和琺塯都明白這一點。我們終究不會有心靈相通的一天,唯有時光不斷流逝;但我不會讓這段時光成為枉然,只要正義仍在我心,絕對不會。

  尤安已切換思緒。地下區、異界生物、「古代九頭龍之咒」。倘若那道偉大的魔術真已失效,這種狀態永久持續——過去的混沌與恐怖之地便會重現。這是身為現實主義者的尤安所無法想像的事態,太「不合現實」了;然而,這似乎即是現實。尤安信為現實而不疑的,並不是真正的現實——或許便是這麼一回事吧!

  回頭一想,我們又懂得什麼了?我們所知的,可有多到足以讓我們產生信心?

  一無所知。我們一無所知,只是毫不懷疑地接受建立於常識及當然日常之上的「現實]

  我們既不知道「古代九頭龍之咒」的實體,更不知道維持著——不,是曾經維持這道咒語的古德王是何模樣。

  或許我們犯了滔天大錯。

  -Acertainplacein Underground-

  ——古德。

  是被鬼迷了心竅?還是被那小子欺騙了?又或者是與他共謀?

  都有可能。

  她走在長長的走廊之上,走廊左右排列著無數用途不明的玩具、異樣且令人不快的雕刻與愚蠢至極的圖畫。

  建築雖可稱之為奢華,但品味卻很差。不光是這些稱不上美術品的物品,天花板上還懸著模仿性交男女及野獸形狀製成的吊燈,鋪在大理石地板上的絨毯雖為上等質料,卻是紅白水珠花樣。這些不統一、突兀、古怪及猥褻,想必是刻意造成的。這座廣大——然而,從外頭看來卻只有普通住宅大小——奇妙建築物的主人,最喜歡捉弄別人。

  她便是為了見主人而來。

  為此,她踏入這座童話王國城堡,漫步於走廊之上。

  磨鏡人、技力卓越者、巧言令色者、蝶星、污穢象徵……諸如此類無聊且毫無意義,顯然只是取著好玩的異名,這裡的主人擁有一、兩百個,搞不好有上千個。他便是亟爾瑪伊耶血酒湖及哈‧瑪恩淫樂街的領主。

  然而,他卻長期遠離自己的領地,留駐於這種荒鄉僻壤。

  不知他有何打算?

  遵守與可悲孿生子之間的約定繼續守墓,是他的本意嗎?抑或只是消磨時間?一時興起?動機不明。

  無論如何,她倒是常與他見面,因為方便。在可悲孿生子藉他之力創造出的這個封閉世界之中,他可說是無所不能的王;他不光是童話王國城堡的主人,還是這個世界的主人,能自由扭曲、改變這個世界。因此,她才能踏入這個本來得使用特定魔術方能進入的世界。她獲得招待,她和他是相識已久的知己;他不是朋友,因為她不需要朋友。她為了得到力量,捨去了一切;她不得不捨去。

  她不後悔。

  卻有遺恨。

  背叛我的人,我絕不會忘記。試圖殺害我的人,我加以憎恨。

  然而,這些感情平時潛沉於某個幽深的場所,並未浮上表面。

  她的心在寂靜之中,只為尋求力量而戰;她渴望一戰、再戰、不斷地戰鬥,她渴求敵手,強大的敵手。她徘徊於過去被稱為巨穴的地下,因為地上幾乎已無能夠滿足她的強者。她在尋找,她——當時正追尋著孤身闖入巨穴深處後未再歸來的夙敵。那個男人還活著,他不可能會死。我要殺了那個男人,一定要殺了他。為此,我要變強,無止無盡地變強。然而,她卻無法輕易找到那個男人。

  她和那個男人是在地上重逢的。

  她錯愕不已。那個男人和從前截然不同,完全變了個樣子。立於大量死亡之人—─過去向來被如此稱呼,亦如此自稱的男人如今判若兩人。縱使如此,我還是要以這把極限之刃‧「銀河」‧0078﹒死亡金屬「緋之魂滅」將你大卸八塊,我要殺了你。她滿懷這個念頭與那男人對砍,有好幾次眼看便要成功壓制他,卻又在千鈞一髮之際被躲過。不過,她能贏。他太弱了,變弱了,變得太弱小。殺了那個變弱的男人,又能如何?我能感到滿足嗎?正當她如此自問之際,那男人說道:「——莉莉,停手吧!我沒有理由和妳打。」

  理由……!

  他居然說沒有理由!

  那個男人變了,變弱了,已經不是我的對手了。但是真的嗎?她不明白。長期以來,那男人去了哪裡?做了什麼?變得如何?她不明白。那個男人如今在想些什麼?那個男人失去什麼?得到什麼?

  前一陣子久違重逢的男人並非隻身一人。什麼也不需要、孤高自許,沒有任何守護的人事,將一切全當成敵人擊退、對峙、打倒、殺戮,不斷殺戮、一再殺戮的那個男人——並非隻身一人。那男人環顧他的同伴,如此說道:「我不能在這裡被妳做掉。」我可是為了殺掉那個男人而捨棄一切的啊!為了變強,一心相信這才是真正的剛強。

  不知何故,她老覺得那個男人超越了自己。

  我一直在追逐著那個男人嗎?

  ——不。我用我的方法變強,我要變得更強、更強。我要贏,除此之外的一切都無所謂,不看在眼裡。在磨煉砥礪之下,她早已達到了界限,已無成長餘地。僅管如此,她依舊以更高的境地為目標,勉力求進。若是一巡月無以進展,就花一年;一年無以進展,就花十年。步調雖慢,卻毫不懈怠,持續前進。她知道,要達到這種境地,沒有快捷方式;但只要死心放棄,便會立刻停滯下來。我不會輸的,最大的敵人是自己,是我自身。

  這裡便是個幫助自己達成目標的好地方。

  她終於抵達了漫無止盡的長廊盡頭。

  沒有門,走廊盡頭的牆上是一整面的鏡子;當然,鏡子映出了她的身影。自頭頂到腳跟,全長二美迪爾七桑取;紅色再衍纖維與格德麥特特殊鋼材製成的複合裝甲包覆全身,外表雖似人類,卻有許多部分異於人類,是專為戰鬥而強化的「某種物體i沒錯,只能以物體稱呼,沒有詞彙能夠表達我,我是自願變為如此的。當然,我也有名字,人們依自己的喜好稱呼我;但變為如此的我,已不再是那些名字所代表的任何一個人。我只是個以自己為對手,沉溺於永無休止的戰鬥之中的「物體」。

  突然,鏡中的「物體」開始緩緩地退後。

  但鏡前的「物體」——她連一密爾也未移動。

  她追著退後的對方,踩著滑動般的步伐往前進。

  往鏡子前進。

  穿過了鏡子。

  眼前是一座圓形的競技場。狂熱的聲音,吶喊,怪叫與踏步聲撼動著空氣,離競技場最近的一樓座位、二樓座位與最上層的三樓座位皆是座無虛席。

  只不過,觀眾並非人類。

  有些與人類的模樣並無二致,但有些卻是紅皮膚、綠皮膚、黑皮膚,有些多頭,有些多肢,有些長著牛頭,有些長著山羊頭,有些貌如猿猴,有些生著翅膀,有的高大,有的矮小,有的只能以野獸二字形容,還有許多無法分類。

  他們是惡魔。

  這裡是惡魔聚集的競技場;不,是被如此扭曲創造出來的場所。

  ——出自地獄大公爵之手。

  他以與那誇張稱號格格不入的裝扮及大小出現於競技場正中央。

  正好在她與她的相似品中間。

  他那張白臉上繪著奇怪的青色與紅色圖樣,身穿金銀交織的貴族服飾,頭戴尖端分成數岔的帽子,腳穿尖頭靴,手拿黑黃橫紋手杖。

  體格甚小。

  身高頂多只有三十桑取。

  猶如精巧的人偶,卻又似生物一般流暢地動作。他朝著她行了一禮。

  動作雖優雅卻有猥褻之感,高貴卻帶幾分低俗,是個蘊含著敬意與侮蔑的禮。

  「歡迎光臨,莉莉。歡迎來到傑恩巴傑恩卡﹒呼魯秘涅恩西‧巴爾多爾梅伊歐坎迪爾‧克萊斯特李斯特﹒歐萊爾‧德﹒利利卡‧拉比亞‧坎特﹒維‧阿吉納﹒休貝爾法夏瓦德﹒坎伊尤拉西納伊姆克洛米‧達伊﹒阿曼特﹒偉大性感大師﹒阿烏多爾瑪﹒法克魯卡的宮殿,莉莉。」

  「嗯。」

  她並未瞥法克魯卡一眼,兩手中現出了緋之魂滅。這對閃著赫赫凶光的雙劍,乃是神靈賈尼絲‧伊迪爾與惡魔大公阿曼的兒子——半魔半神的「棄子」尤比﹒伊迪爾以無性生殖留下的子孫末裔「鑄冶鬼」西尼﹒伊迪爾為她所鑄,為天下無雙的凶器。

  「FAFA……」法克魯卡轉了一圈,以手杖擊地。「妳還是一樣冷淡啊!莉莉。妳到我的宮殿來,總是不看我一眼;這種對我法克魯卡全無興趣的態度,令我非常悲傷。不過莉莉,沒關係,我愛妳愛到恨不得連干妳七百二十個小時;妳的願望,我會盡可能為妳實現。所以莉莉,來吧!表演開始了!妳將和妳戰鬥!那禁慾的態度刺激著我的前列腺!快,去吧!上吧!莉莉13,和莉莉戰鬥!激烈、美麗、宛如互相姦淫一般!插入她、攪亂她、如餓虎一般地撲向她……!」

  法克魯卡舉起手杖,以和那矮小身軀毫不相稱的大嗓門如此喊叫後,現場便爆發了歡呼聲。這即是信號。

  與她一模一樣的「物體」——莉莉13從雙手中現出緋之魂滅,直衝而來。

  她也前進了。

  她們接近,互相碰觸,殺氣與鬥氣交織;她們彼此都知道,便是這裡,便是這個距離。揮動雙劍,斬落;不,不對,莉莉13揮了劍,但她沒有。她早已不在原地,如今她的距離已和莉莉13不同;因為莉莉13是根據上次前來此地的她而創造出來的。這差異雖然微妙,卻足以左右勝敗;一瞬間,一切便告結束。她與莉莉13的所有溶解塑形而成的這一瞬間無比濃密,等同永遠。

  她並未揮動緋之魂滅,反而筆直前進。

  莉莉13的緋之魂滅,她看得一清二楚。她側身穿過,劍未曾觸及她半根汗毛。她在莉莉13的正前方垂直躍起,右手上的緋之魂滅斬落,左手上的緋之魂滅上挑。掌聲與吶喊聲幾乎劃裂了競技場,莉莉13則真的裂開了,被她的緋之魂滅劃為三段。

  接著——

  視野轉暗。

  當她著地時,已置身於寬廣高雅的白色陽台之上。

  天空摻雜著紫色、青色與紅色。

  既非夜晚,亦非白天,但昏暗的天空中卻浮現著五個顏色不同的月亮。

  陽台上擺著精美卻不過度奢華的兩把椅子及桌子,上頭搭有遮陽傘;有個男人蹺腿坐在其中一把椅子上,姿勢優雅地喝著濁紅色的茶。

  「莉莉。」男人的臉籠罩於夜眼亦無法透視的地獄黑暗之中,看不分明,但服裝倒是勉強能夠辨認。他穿著白、紅、黑交雜的夾克加窄管褲,內搭荷葉邊襯衫,頭髮為白色或萬分接近白色的金色,身形亦極為接近人類;當然,他並非人類。

  「莉莉……妳不坐嗎?妳看,妳的茶我也備好了。」

  「不用。」

  「是嗎——啊,沒關係,我並不是那麼心胸狹窄的惡魔,不會為了這種小事而不高興。」

  「你的心情如何,我管不著。」

  「妳真是個可愛的人啊!」

  「別說噁心話。」

  「這是真心話啊!我真的覺得妳的心、精神與靈魂全都令人憐愛。或許妳不相信,但我偶爾也會說出對我而言為真的話語。」

  「用那副模樣說這些話,沒有半點說服力。」

  「這並非擬態,莉莉,是我千思萬想之下,才選出這個最適合和妳說話的姿態。我有千種名號,千種姿態,莉莉,就某種意義上,可說全是虛偽,也可說全非虛偽。我既善且惡,既美麗又醜陋,既猥褻又高潔,是個再像惡魔不過的惡魔了,莉莉。」

  「我知道,阿烏多爾瑪‧法克魯卡。我便是要問身為惡魔的你……」

  她封於保持強大興變強以外的事全無興趣,為此捨去了一切,這個身體便是證明。然而——

  「你們不採取行動嗎?」

  「——我……」法克魯卡將茶杯放到桌上的杯盤裡,雙手在膝上交握。「已經有好一陣子沒回本土,也很久沒見過帝王陛下,無從窺知陛下的想法。當然啦,身為大公爵的我,在本土近乎獨立的君主;但我個人並沒打算採取行動。就我個人的看法,這種情況是故意且暫時的。時候還沒到,前兆時代尚未結束啊!莉莉。」

  「時候到了,你就會行動?」

  「視心情而定。假如妳肯當我的新娘,或許我會沉浸於甜蜜的新婚生活之中,無心行動呢!」

  「你的品味還真差。」

  「是嗎?妳真的很可愛啊!」

  「我沒打算當你的新娘。」

  「就算這是真心話,向來極有耐性的我是不會因而悲傷的;但妳若有意中人——妳是個意志堅強,能單戀上千年,且不惜為此殉死的高貴之人;屆時我的戀情將永遠破滅,我的胸口或許會疼痛欲裂。」

  「怎麼可能有?」

  她恨恨說道,背向法克魯卡。沒錯,才沒有。別說是意中人了,對於現在的我,就連從前的親人與並肩作戰的同伴都已是單純的過去。我並不贊同他們的企圖,也無法產生共鳴。他們有他們的考量,我有我的想法。若要採取行動,我會依我的意志,做我認為正確的事。我獨來獨往,只要維持強大,變得更強即可。倘若真有人住在我的心裡,那便是該殺的對象,想殺的男人與仇敵。但那個男人也——

  「莉莉。」

  法克魯卡的聲音搖蕩於愉悅之中。

  「妳的愛是崩壞的,但卻極為可愛。終有一天妳會殺我,那是妳愛的形式。屆時,就是妳真正愛上我的時刻,莉莉。」

  「屆時——」

  莉莉並未回頭。

  「若是你比我弱,就只有毀滅一途,如此而已。」

  愛?‧

  那個變弱的男人,連下手擊斃的價值也沒有。

  -The12thward"Tomatokun'sresidence"-

  ——我……還是來了。

  來到他的住處。

  容我辯解。這一陣子不斷反覆練習著特殊精神集中、閃光魔女瑪奇魯塔自創的魔力編織法(人姊常用這種一說法)及初等魔術的精密控制等基礎功夫,直到自己滿意,方肯罷休;又複習了久未接觸的原始魔術學、召喚魔術學、古典派魔術學、實證主義魔術學、超越者思想學、超能力應用學、古代咒式學及七天占星術,花了許多時間重新審視身為魔術士的自己。

  已經很久沒像這陣子一樣全神貫注,將魔術士的所有潛在能力發揮得淋漓盡致了。大姊常說:「我們魔術士甚至可以超越時光。」——我將這句話烙印於胸口,感覺上一秒便如一分,一分便如一小時,一小時便如一天;待回過神來,往往已經過了好幾天,渾身乏力,不支倒地。

  老實說,非常痛苦。

  倘若只是為了去除眼前的障礙而使用魔術,就某種意義上而言,反而來得輕鬆許多;但要一味淡然肅穆地持續鍛煉,卻是件苦事。初學時期倒還好,如今的我已過了短時間內能有顯著成長的階段,是以格外痛苦。我連自己究竟是在前進、原地打轉或走回頭路都不明白,因此更是難以忍受。

  不過,我一直怠忽了這類修行,才是根本的問題所在。貝蒂說過,「妳得學會如何更巧妙地運用魔力」、「難得妳有這般才能,別恃才而驕,好好精進」;我不知道自己有沒有才能,但我確實安於現狀,總覺得度過了眼前的難關就好。敷衍了事的基礎訓練縱能維持現有的力量與技術,也無法更上一層樓。這點我一清二楚,卻從未付出更多努力,從未將時間花在身為魔術士的自己身上。

  因為我的身邊有ZOO的成員們,與他們共度的時光太過歡樂,太過寶貴。另一個原因便是——我希望能多待在他身邊。

  然而,我是魔術士,「我」與「魔術士」是密不可分的;我的一半由「我」構成,另一半的成分則是「魔術士l魔術士在培育過程中被重新改造,化為人類以外的物事;這即是魔術士,即是我。我這一生到死為止都是魔術士,魔術士就該朝著高峰前進,精益求精,超越人類,超越時間,但我卻停下了腳步。明知不往上爬便當不成魔術士,明知自己是個魔術士,卻停止前進。

  就連被大姊稱為天才、年紀輕輕便冠上魔導士之名的貝蒂,也在經歷了尋常魔術士定會為之發狂的思考訓練之後製造了第三腦,藉以隨時保持特殊精神集中狀態。她還忍受足以休克致死的劇痛,在全身骨頭刻下魔法紋,並於體內嵌入二百一十九個媒介,成就了短距離瞬間移動魔術。這才是魔術士本色。恐懼操縱手。隨時挑戰自己的界限,才是魔術士之道。

  我偏離了道路,愚昧至極。是她點醒了我。

  ——我贏不了貝蒂。

  只要她有意,隨時可以制伏我。

  或許這是無可奈何之事。貝蒂是我望塵莫及的天才,但我能就此畫地自限嗎?若是我輸了,或許大家和他會因此受傷;我能口稱無可奈何,灰心自棄嗎……?

  將來是否會再度與貝蒂敵對,不得而知;雖然不得而知,卻非絕無可能。

  再說,除了貝蒂以外,尚有許多優秀的魔術士;大姊就是其中之一,與大姊互通有無的OMEGA幹部亦是個個實力超群,還有「地獄歸人耶裡歐德」及素負盛名的山野魔導士「跳舞綿羊」。最近則常聽聞「紫色薇洛妮卡」這個名號。據說創造了附身魔術的「魔人」露比‧布魯、「超賢者」慕格及「巫女神」阿麼李姬也都還活著。傑出魔術士想必不只這些,惡魔等類的異界生物之中,亦不乏使用強力魔術者。

  不能這麼下去。

  我老是垂著頭,這樣不成。

  我不能忘記,我是掃把星轉世的;我的身上帶著連大姊都無法袪除的厄運,如今只是被破天萬象七星之一——被他中和了而已。

  我害怕。

  害怕再度失去。

  擔心自己又害了別人。

  但是他曾對我這麼說:「就算妳真的是掃把星,只要緊跟著我就沒事了吧?」這代表我可以緊跟著你嗎?可以待在你身邊嗎?若是我如此開口詢問,他一定會點頭吧!「當然啊!妳在說什麼傻話?」並微微歪著頭,露出些許笑容,加上一句:「——我們是同伴嘛!」

  這樣就好。

  我自己也不懂這份感情為何物。

  但不要緊,只要能待在他身邊就好。

  可是,若因為我留在身邊,害他和大家受傷——我不願意。我要更上一層樓,抵達魔術士的高峰,保護大家,成為大家的力量。若能辦到,我應該就能永遠待在他的身邊。

  於是,我徵得大家的同意之後,重新面對自己的天真、懦弱與怠惰,過著刻苦砥礪自己的每一天;之所以突然停止修練,是因為——有種漠然的不安與異樣感化為身體感覺,浮出表面,折磨著我。

  我有種山雨欲來的感覺。

  因此,上午才前往王國第二銀行,造訪暌違已久的動物園事務所,但事務所裡卻空無一人。原本打算回金屬之森繼續修行,百般猶豫之後,還是到了這裡來。

  他最近不愛出門,現在人一定在家裡。我並不是太過想念他才來的——真的,這絕不是借口,我只是想把這股不安傳達給ZOO的人,我覺得我必須傳達。在我的內心深處,漠然地感受到此事的重大。而在我抵達他家門之前的這段時間內,那股漠然的不安轉化為更加明確的形態。

  這個城市的魔術力場發生了異常。

  或許是個重大事件。

  ZOO中的魔術士唯有自己一人。由莉卡雖有魔術素養,專攻的卻是醫術式,也未曾接受改造,與魔術士畢竟不同,鬍子叔亦然,所以得由我來通知。不是通知他,而是通知ZOO的任何一個人。

  就這樣,當我抵達了他的住處時,啾迎上前來。

  全身覆蓋著白色蓬鬆毛髮的啾,是他撿回家裡來養的。啾雖然聽得懂人話,卻無法說人類語言,也不會用其它方式表達自己的來歷,是種相當神秘的生物﹒但他卻毫不在乎他向來能敏銳地分辨敵我,既然把啾留在這裡,便表示啾沒有危險性。

  「呃……我找多瑪德君……啊,假如他不在,鬍子叔或皮巴涅魯也行……」

  「啾!」

  啾指著屋內,示意我隨牠去;我沒理由拒絕,便跟著啾走過大門,穿越前院,踏入玄關,走進了有著高聳天花板、大小在五十平方美迪爾以上的客廳中。ZOO成員常聚在這裡一起吃飯,卡塔力有時會裹著毛毯在角落睡覺。客廳裡有許多窗戶,有張大餐桌和成套的椅子,有沙發,有茶幾,有隨意安放的圖畫與擺飾,還有盆栽;雖然寬闊,卻不誇張,有種沉穩的感覺。

  「啾!」

  啾指著客廳中嵌著整面窗戶的牆壁一角。

  他躺在地板上。

  他背著窗戶,枕著自己的左臂,因此我能看見他的臉。他閉著眼睛,微微蹙眉並歪著嘴唇,看來有些痛苦,似乎正在睡覺。

  睡臉。

  他那略黑的皮膚沒有任何斑點與皺紋,鼻樑高挺,五官分明,睫毛出奇地長,眉毛極有男子氣概,是一張漂亮至極的睡臉。

  胸口怦然鳴動。

  他在家常穿牛仔褲,現在也是如此。

  他穿著平凡無奇卻清爽的白色襯衫,胸口大大地袒露著。

  我覺得白己似乎看了不該看的東西。

  即使伸手按住胸口,依舊無法平息這股悸動。

  腦袋一片空白。

  雙腳自行移動。

  舉步。

  靠近。

  走到他的身旁之後,不知該如何是好,只得就地坐下。

  在這種近距離望著他,看著他。他正在睡覺,伸手便可觸摸他。但觸摸之後又如何……?我的右手想做什麼……?不行,不可以。可是——可是,只要摸摸頭髮就好,他應該不會醒吧?拿出勇氣來,快,舉起手,伸出手指。

  「——唔……」

  我的心臟險些翻過來,連忙縮回手。只見他皺起臉,右手搓著下巴與脖子一帶。他覺得癢嗎?但他的眼睛依然閉著,人還沒醒,似乎仍在睡覺。我鬆了口氣,同時也回過神來。我剛才想做什麼……?

  在這麼近的距離直盯著入睡的人瞧,太差勁了。

  我不該這麼做。

  像個傻瓜一樣。

  「多……多瑪德……君……」

  所以,我試著呼喚他的名字。

  醒來吧!睜開眼睛,看著我。別醒來,讓我再多注視你片刻。醒來吧!別醒來。醒來吧!

  「多瑪德……君。」

  我又呼喚了一次。

  極為自然、不帶邪念地輕觸他的肩膀。

  搖醒他,試著——觸碰他。

  不要緊,應該無妨。一般同伴也會這麼做的,並不奇怪。伸出手來,觸碰他。啊!可是……

  我做不到。

  我將雙手壓在自己單薄的胸口上,咬著下唇,仰望天花板。

  我真像個傻瓜。

  好想哭。

  明明近在眼前,卻遠似天邊。因為我知道,就算稍微接觸肢體,也不會有任何改變。我不是只求能待在他的身邊嗎?我好卑鄙,好齷齪。其實我求的更多,明知強求不來,明明連自己都不懂所求為何,卻越來越貪婪。

  「——好啦!」

  我的心臟又險些翻過來。不,這回肯定真的翻了過來。

  聲音是從背後傳來的。

  回頭一看,一個蓄著大鬍子的巨漢右手拿著茶杯,與啾一起站在餐桌旁。啾倒也罷了,鬍子叔是什麼時候來的?

  「今天是怎麼回事啊?莎菲妮亞,妳不是正在修行嗎?」

  「……你、你、你……都看見了……?」

  「嗯。不過妳別擔心,拙僧口風很緊,不會四處宣揚別人的秘密。至於啾嘛,原本就不會說話。是吧?啾。」

  「咕!」

  「什、什麼秘密……我、我才沒有……」

  「是嗎?那就好。不過拙僧還是雞婆點,給妳個忠告。妳要趁他睡覺時下手的話,選在夜晚要比白天來得好。」

  「我、我才沒有……趁他睡覺時下手!啊——」我忍不住高聲反駁之後,才猛然想起說不定會吵醒他;一看之下,「唔:—」他只是一面呻吟,一面抓著腦袋,似乎仍在睡夢中。我鬆了口氣,又想起自己方才明明是想叫醒他的。該怎麼辦?該怎麼做才好?我不明白,腦袋裡一團亂。全是鬍子叔的錯,是鬍子叔不好。

  「別、別瞪人嘛,莎菲妮亞。妳的視線……該怎麼形容呢?有時候實在很嚇人。莫非妳學會了邪眼之類的特殊魔術?」

  「……我不理你了……」

  「別那麼生氣嘛!」

  「……你……你以為是誰害的……都是你……」

  「是、是,對不起,請見諒!」

  他嘴上這麼說,但既未低下頭來,臉上也不帶半點反省之色,甚至微微浮現笑容,悠然地喝茶;見他如此,我覺得發脾氣是件蠢事,一肚子的氣全洩光了,同時也想起「原本的來意J

  「……呃,請問……其它的人呢……?」

  「誰曉得?拙僧不清楚,或許是到地下區去了吧!」

  「是嗎……」

  背上一陣冷顫,有股不祥的預感。不,與其說是預感,更接近預測。倘若我的想法正確,或許會演變為相當嚴重的事態。或該說,若是這個狀態持續下去,這個城立毫無疑問地將陷入一場大混亂。

  「——鬍子叔……你可有感覺到什麼?從今天早上開始……不,我是直到剛才……才清楚地感覺到……」

  「原來如此,妳是為了這事而來的?」鬍子叔將茶杯遞給啾,交抱手臂,摸著鬍鬚。「嗯,拙僧也是從今早起便一直坐立不安,中午在祭壇作業時,突然覺得空氣全變了,忍不住停下手來。」

  「……果然……」

  「說不定——」鬍子叔沒繼續說下去,而是看了他一眼。他雖然在睡覺,卻睡得極不安穩,看來像是在作惡夢。「多瑪德也感覺到了。」

  「……不叫醒他……沒關係嗎……」

  「嗯,他就是這樣,有時候稍微有點動靜便立刻醒來,有時卻是在他耳邊大叫、捏他臉頰也不醒來。哦!說不定現在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拙僧這就到別處去,妳也不用等到晚上了,立刻來場日襲如何?」

  「……我、我才不要……」

  這個臭破戒僧。

  話說回來,我好擔心。

  由莉卡,卡塔力,皮巴涅魯,瑪利亞。

  大家是否平安無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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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09-4-20 01:23 AM|只看該作者
  
Omenage 897 10th revolution 8th day

  沙藍德無政府王國首都艾爾甸第十二區

  RSW

  「彷徨之魂區」


  chapte.10   愛與殺戮的摩天樓

  「沒事吧?」

  他輕拍著我的背,我卻無法將他的手撥開。太難堪了。我不願被人見到這種因撞到頭而大嘔特嘔的醜態,不限於他,任何人都一樣。

  但我又沒有餘力叫他閃一邊去或離開。

  再者,我並未完全失去冷靜。吐出來會舒服許多,若不盡快復原,便無法動彈;無法動彈,就得繼續受這小子照料。

  瑪利亞羅斯立刻將手指塞入喉嚨深處催吐。

  雖然有股既苦又討厭的臭味,肋骨格格作響,眼淚也差點流下,但他總算吐了出來。吐過一陣後,他從背袋中拿出小水壺漱口,嘔吐感卻又侵襲而來。他無法忍耐,忍耐也沒有意義,因此又開始嘔吐。亞濟安便是於此時開始輕拍他的背。

  好丟臉,瑪利亞羅斯真希望他住手。亞濟安在瑪利亞羅斯胃部一帶稍微使勁一壓,壓得恰到好處——換句話說,令瑪利亞羅斯感到強烈不適,把能吐的全吐出來了。

  一定是因為被這小子亂摸,身體起了抗拒反應。

  沒錯,鐵定是這個緣故。

  瑪利亞羅斯這回總算以水壺裡的水漱完了口,又稍微清理嘴角,洗淨手指。他試著輕輕搖頭,似乎沒問題,看得見,也聽得到。待他打直身體,亞濟安的手便離開了背部。

  「……我沒事了。應該沒事了。」

  「哦!」

  亞濟安簡短地回答,微微歎了口氣,腳步聲隨之響起。瑪利亞羅斯也想趁早遠離這個地方,便轉身緩緩跟上亞濟安。腳照常運作,步履並不蹣跚;雖然人還不太舒服,感覺不甚清爽,血液循環不佳,但至少還能獨力移動。

  話說回來,腦震盪真是可怕。該不會留下後遺症吧……?

  雖然不安,但現在什麼也做不了。或許事後該給莫莉或其它人檢查一下。正當瑪利亞羅斯如此思索之時,突然有個生物將身子湊在他跨出的右腳上磨蹭。

  那個生物有條尾巴,眼珠如藍寶石一般,灰色的毛髮略長,並戴著紅色項圈。

  是貓。

  路易‧卡塔魯西斯養的裘弟不知怎地竟跟了上來,待瑪利亞羅斯察覺時,牠已經待在身邊。

  「……你的主人一定在擔心你。」

  喵!

  「你不擔心他嗎?你不是老坐在他的肩膀上?」

  「貓會親近特定的人類,其實很怕寂寞的。」

  亞濟安往樓梯走去。此處是某座高層建築的十樓,未上漆的混凝土牆與地板處處龜裂破損,天花板上糾結的各種管線亦是坍倒毀壞,有的甚至還垂到地板上來;整座建築物的結構損傷十分嚴重,已不能當寺院使用,想來便是因此廢棄。或許夜晚有人會來此睡覺,但至少現在是空無一人。

  「你要……下樓?」

  「這個嘛……」

  亞濟安在樓梯前停步,屈下身子,手掌貼住地板,沉默了一瞬間。

  「——不,到頂樓去。你能加快腳步嗎?瑪利亞。」

  「加快腳步?」

  「要是不行,我可以抱你。」

  亞濟安的嘴角及臉頰雖然微笑著,一雙淡藍色眼睛卻沒笑。縱使瑪利亞羅斯的狀況不佳,卻沒恍惚到無法察覺的地步。

  「行,當然行啊!少瞧不起我!」

  「是嗎?真可惜。不過,我的視線絕不會離開你,要是發現你有任何異樣,我會毫不遲疑地採取最佳手段,到時就算你抗拒也沒用,這點請你記住。」

  「隨你便。既然你都說抗拒也沒用了,我還能怎麼樣?」

  瑪利亞羅斯不由得情緒化,而且是相當惡質的情緒。這種情緒不只表露於言語之上,也反映在聲音及表情上。

  然而,亞濟安卻只是微微挑了挑眉,視線垂向斜下方,之後便二話不說地背向瑪利亞羅斯,爬上樓梯。或許是顧及瑪利亞羅斯吧,亞濟安的速度並不快,對他而言便和走路無異。這讓瑪利亞羅斯更覺得自己慢手慢腳。就連貓咪裘弟都和瑪利亞羅斯齊頭並進,時而帶著「這傢伙真的沒問題嗎?」的表情抬頭仰望他,更令他難以忍受。

  對。

  我知道。

  再清楚不過了。

  ——我很軟弱。

  體力不壞,卻非常脆弱,一到緊要關頭便醜態百出。雖然時常鍛煉自己,舉凡肌肉訓練、柔軟操、提升瞬間爆發力的運動,能做的幾乎都做了;念及自己或許還能長高,飯吃得多,也極力注重營養均衡。

  但還是不行。

  我的身體猶如反抗我的意志一般,堅決地拒絕變大、變壯、變強。

  我的體質並不虛弱,身體頗為健康,甚至很少感冒。這是當然的,我很照顧自己的身體,尤其是獨自干侵入者時,只要休息一天,對收入便有莫大影響,因此比常人更注重健康管理。不這麼做,要不了多久便撐不下去,我脆弱的身體便會累垮,無法如平時一般靈活行動。我試著靠頭腦來彌補身體的不足,因為提升並維持體能是件極為艱苦的工作,結果反而怠廢了身體。我逐漸退化,淪落成一個徒有小聰明卻微不足道之人,連雜兵都不如。

  做得越多,想得越深,我越是明白。

  我一無是處。

  我沒有才能,沒有特長,沒有值得期待之處。我想否定這件事。我在泉裡決戰時不也頗為活躍?不也指揮大家,立下戰功?多瑪德君不也誇讚我?我也有用處,並非無用的廢物。我派得上用場,派得上些許用場。

  即使我再怎麼軟弱。

  即使總要倚賴眾人支持幫助,總要利用大家。

  ——我仍然奮力站著。

  「瑪利亞。」

  亞濟安依然背對著我。

  對我說道。

  「……剛才我太晚出手——」

  「喂!」

  別說了。我打斷他,不讓他說完。或許你只是為了逃避那無謂的罪惡感而道歉,但我又該如何自處?

  我,我——已經如此痛切感受了,還要逼我更加認清自己嗎?

  我知道。

  知道自己軟弱。

  反正我只是塊豆腐渣,沒人幫忙便站不起來的弱者。

  因為我太軟弱,才被欺凌、被輕蔑、被羞辱、被剝奪。我的心完全扭曲,有了同伴還是不安。並非我不相信他們,但我害怕,怕得受不了。我知道卡塔力說的不是真心話。他說「那小子只是塊豆腐渣℉不過是為了將敵人的注意力轉移到自己身上;雖然不知蜥蜴人聽不聽得懂共通語,但他應該不是真的這麼想,他完全沒有惡意。

  卻刺痛了我。

  縱使卡塔力與同伴們不這麼認為,事實上,我便是個軟弱無用的人。

  雖然我心知肚明,卻不願任何人——不願亞濟安對自己擺出保護者的臉孔。

  「我以前應該也說過,你沒有救我的義務。」

  所以我如嘲笑般地冷冷說道。

  光是這樣還不滿足,又重新訂正。

  「——不如這麼說吧,你可不可以別再救我了?老實說……我很討厭這種感覺。你根本沒理由救我,這麼做只是讓我覺得噁心而已。」

  「與其被我搭救……」亞濟安沒放慢腳步,聲調也完全未變。他毫不動搖,簡直教人痛恨。「不如死了算了?」

  「沒錯。」

  「我可不願意。」

  頂樓近在眼前。頂樓無門,或許是損壞而被拆除了吧!外頭的光線射入了沒有照明設備的樓梯間。

  亞濟安停下腳步,回過頭來。

  他逆著光。

  因此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你是我的太陽,是照亮黑夜的月亮,點綴夜空的閃耀星斗,包容一切的天空,孕育萬物的大地,滋潤地面的活水。你是燒灼我胸口的火焰,是我的全部;沒有你的世界,不具任何意義與價值。即使你拒絕,即使你恨我,只要有機會,我還是會一再地救你喔。」

  「……為什麼……」

  為什麼?

  我無法理解。為何這傢伙能如此斷言?為何會這麼想?故意選用這種誇張可笑的詞句,卻又坦率直接得讓人無法別開視線,深深地、深深地插入胸口。

  然而,這些話語無法傳遞到我的心中。我的胸口埋著緩衝墊,很厚很厚的緩衝墊,沒有任何事物能穿過。

  所以我並未直接質疑,只是顧左右而言他。

  「為什麼你——老是說這些怪話?你的腦袋一定有問題,最好去檢查一下。」

  「人一旦陷入愛河,就會變笨。不過,只要持續愛戀著某個人,終有一天會明白什麼才是最寶貴的;屆時,人就會變得聰明一些,愛戀便會轉化為愛。」

  「你想說你正處於這種狀態?」

  「我認為是。」

  「那是你的誤解!」

  瑪利亞羅斯並未提出根據,便推開亞濟安,上了頂樓;裘弟跟上,亞濟安也隨後而來。

  當然,不下樓卻要爬上頂樓的理由,瑪利亞羅斯也猜到了幾分。有道氣息,或該說聲音不斷傳來。只不過上了頂樓後究竟該怎麼辦,他卻不明白了。瑪利亞羅斯姑且和裘弟一起走向頂樓邊緣,往下瞄了一眼,忍不叫「哇」地叫出聲來。既然連這離地三十餘美迪爾的頂樓上都聽得見哀號與騷亂之聲,畫面其實也不難想像,只不過親眼目睹之時的衝擊又是截然不同。

  第十二區已化為小型混沌與恐怖之地。

  正符合彷徨之魂區的異名,人們互相衝撞推擠,跌跌撞撞,四處逃竄於柏油與血肉鋪成的道路上。

  其中約有一半是穿著僧服的高層寺院和尚。仔細一瞧,高層寺院的大門緊閉著,那些應該是在外招徠客人卻被關在寺外的下僧或實習僧吧!每個高層寺院都附設一至兩個祭壇,每個祭壇約有十幾名僧侶,工作是舉行蘇生式。這些僧侶是上級僧,其下又有從事輔佐之職的僧侶與學習蘇生式的學僧,再來則是下僧、雜僧與見習僧等各種可有可無的僧侶。第十三區的和尚多到令人難以置信的地步,其中大半都是些吃剩飯的廢物,而這些人現在正以喊著「需要蘇生式嗎?雖然很貴,但能起死回生喔!」拉客時的百倍,不,千倍,不,萬倍以上的勁道奮力逃命,健步如飛。

  此外,還有原本對他們而言是客人的人——拉著滾輪式棺材的侵入者。侵入者的同伴們拔劍威嚇擋路的和尚,要他們讓開;其中有些人大概是嫌麻煩,索性棄棺而逃,卻與和尚撞個正著,開始互毆起來。還有些婦孺碰巧經過第十三區,被某些禽獸不如的混帳趁亂襲擊。

  不過,瑪利亞羅斯等人所在的建築物附近倒是人煙稀少,似乎人人都刻意遠離這座建築物。這也難怪,因為濁黑的人類殘骸鋪成的道路一直延續到這座建築物的入口才中斷。

  「……牠們追過來了……?」

  「或許是循著『氣味』追來的吧!」亞濟安緩緩靠近瑪利亞羅斯,視線仍固定於剛爬上來的樓梯。「關於這一點——抱歉,可能是我的緣故。我和蜥蜴有點因緣。」

  「因緣……?」

  亞濟安沒回答,反而瞥了裘弟一眼,皺起眉頭。「話說回來,那隻貓——」正當他話說到一半的時候——

  來了。

  是那傢伙。

  牠一面喀喳喀喳地張闔雙手上的武器,一面悠然地爬上樓梯。

  只不過對那站直了足足有二‧三、四美迪爾高的身軀而言,人類用的樓梯似乎太過狹窄。

  那處處傷痕、纏著各色皮帶的身軀猶如淋過血雨般染得通紅,白色的鬃毛也變成了赤黑色。

  爬上頂樓後,牠歪著腦袋,伸出細長的舌頭猛舔嘴邊。

  「SyyyyyyyyShhhh……」

  「剪刀手℉

  牠眨了眨眼,先瞥視亞濟安,又望著瑪利亞羅斯,似乎將兩者都當成了自己的獵物。當然,這純粹是牠的主觀,與瑪利亞羅斯等人的主觀完全相悖。縱使相距十美迪爾以上,牠散發出來的壓迫感仍相當驚人,若是讓牠更靠近幾步,或許瑪利亞羅斯便會無法動彈,在毫無抵抗的情況下被殺。

  當然,瑪利亞羅斯完全不認為自己贏得過剪刀手;但這裡是頂樓,牠又堵在樓梯前,已無路可逃。方纔他頭昏腦脹,才毫不疑惑地跟著亞濟安爬上頂樓,莫非那是錯誤的決定?不過,就算

  當時下樓,鐵定也會和剪刀手在某處撞個正著,那也不成,大人不成。如此一來,還是只能往上逃到頂樓——這麼說來,結果是一樣的?這是命運嗎?

  真糟糕的命運。

  還是交給旁人處理吧!

  偏巧不巧,那個旁人竟然是這傢伙。

  「我話說在前頭。」

  亞濟安似乎想耍帥,以矯揉造作的動作從腰間的劍鞘中拔出悲哭之劍,側過身子,平舉劍尖對著剪刀手。

  「就一隻蜥蜴而言,你還算是有兩把刷子,但你找錯對手了。你殺不了我的。假如你是只不打必敗之仗的聰明蜥蜴,勸你立刻離開這裡。」

  「……不,在討論聰不聰明之前,我覺得牠應該聽不懂共通語。」

  「…………呵!」

  亞濟安撥開瀏海。

  「既然你這麼說了,我也無可奈何。」

  「牠什麼也沒說啊!」

  「既然用嘴巴無法溝通,只能讓你親身領教——哎!」亞濟安仍在大說蠢話,但剪刀手已失去耐性,朝他直衝而來。「蜥蜴就是蜥蜴,粗魯野蠻……!」面對這道攻勢,亞濟安既不後退,亦不閃躲,反而挺身上前,果然非比尋常。剪刀手的氣勢如此驚人,不只速度飛快,本身個頭便已相當龐大;那對剪刀更是駭人,每把各有兩片長約六十桑取的沉重刀刃,兩把便是四片,光是外觀便已極具壓迫感,再加上那道聲音——不知不覺間,那道聽過數次的聲音已成了喚醒恐懼的反射條件。記得之前提起剪刀手的攤販老闆曾說過,如今他一處於黑暗中,便會聽見那喀喳喀喳的剪刀聲。

  然而,亞濟安卻正面奔向那對剪刀。當然,他並非直接衝上去;他以毫釐之差閃過右邊的剪刀,下一瞬間,左邊的剪刀刺穿了亞濟安的頭顱,但那是錯覺。殘像……!真正的亞濟安突然加速穿過剪刀手右側,手上悲哭之劍順勢一挑;但這招只挖掉了剪刀手的一塊腰間肉及切斷數條皮帶而已。此時亞濟安又迅速翻轉,站到剪刀手身後。亞濟安佔了壓倒性的優勢。怎麼,剪刀手也不過爾爾嘛!還是亞濟安太厲害了?亞濟安將悲哭之劍拉回胸前,正要給予最後一擊,卻又停了手。「——唔……!」為什麼?瑪利亞羅斯不明白。總之亞濟安並未當場揮下或刺出悲哭之劍,而是縱身一躍,落到剪刀手肩膀上後,才揮下短劍。

  目標是剪刀手的頭頂?

  然而,此時剪刀卻從左右攻來,亞濟安立刻往前滾落,使了個前空翻後,滾翻起身,擋在剪刀手之前。

  背對著瑪利亞羅斯。

  站在瑪利亞羅斯的正前方。

  原來如此。

  若是亞濟安在剪刀手背後下手——牠看來相當耐打,縱使擊中要害,極可能不會立刻斃命。若是如此,處於剪刀手行進方向的不是別人——

  正是瑪利亞羅斯。

  我差點進入那對兇猛剪刀的攻擊範圍之內。

  然而我卻連逃也沒逃,只是默默觀看。

  因為牠太快了。

  無法反應。

  不,這些都只是借口。

  ——我扯足了後腿。

  考慮到對手的程度,或許也無可奈何;但瑪利亞羅斯的存在成了亞濟安的腳銬,卻是不爭的事實。

  然而,亞濟安卻低聲笑了。

  「看來你還不笨嘛!」

  「Ggggg……」

  剪刀手亦如發笑般地振動喉嚨,喀喳喀喳地動著剪刀。

  兩者的距離約為五美迪爾。

  瑪利亞羅斯依然什麼也辦不到,腦中一片空白,似在思考,又似未在思考、不能思考,呼吸不規律,胸口苦悶。該怎麼辦?該做什麼?他只能被保護,礙手礙腳,乖乖待在原地不動;但他的心境不容他待在原地不動。心境!對,一切都只是心境。他滿心以為自己已能獨當一面,身體卻完全沒跟上;明明一無是處,只會耍嘴皮子,卻老是半開玩笑地咒罵他人,藉此抬襯自己。譏笑卡塔力,日出惡言傷害亞濟安,甚至擺出「討厭我?隨你啊!我無所謂,被你討厭,我又不痛不癢。反正我不喜歡任何人,也無法喜歡任何人,我早習慣了,才不會為了這種小事受傷!」的態度。但這都是違心之論,我知道。

  卡塔力也好,亞濟安亦然,就算對他們口出惡言,他們最後還是會原諒我。

  我非常清楚。

  手腳開始發抖。

  糟了。

  我討厭起自己來了,已經相當討厭。

  瑪利亞羅斯往後退。他當然知道繼續退後會有什麼後果,但他現在只想逃。不,若是瑪利亞羅斯不在,亞濟安便能毫無顧慮,全心與剪刀手交戰。對,這就是理由。我只是個沉重的包袱,遇上緊要關頭,就該丟開;包袱一定也希望自己被丟掉。

  沒關係,假如丟了我能讓你輕便些,儘管丟掉吧!反正我只是個包袱。

  這樣也好。

  怎樣都好。

  多走一步,再走一步。

  然而,無價值的瑪利亞羅斯後退的步伐卻窄得可笑。

  真是驚人啊!連他自己都這麼想。

  我真是個驚人的——膽小鬼。

  「瑪利亞。」

  突然間——

  他被輕柔卻強而有力地裹住。

  有人擁他入懷。

  是回過頭的亞濟安。

  「——咦……?」

  瑪利亞羅斯的眼角餘光瞥見裘弟奔跑離去的身影。剪刀手的注意力於一瞬間移向裘弟身上,是亞濟安利用這個機會而採取行動?或是小歸小卻遠比人類敏銳的裘弟,在亞濟安採取行動之後,憑著野性直覺察覺了什麼,才離開現場?

  「別擔心,相信我。」

  「……呃,相信你?」相信什麼?怎麼信?為什麼?抱住我打算做什麼?為什麼我被抱住,還一聲不吭?

  瑪利亞羅斯什麼話都沒能說。

  在他說下去之前,亞濟安已縱身跳落。

  從離地三十餘美迪爾的某座第十三區高層建築頂樓一躍而下。

  瑪利亞羅斯與亞濟安躍起,墜落,往下墜落;眼見著速度越來越快,瑪利亞羅斯的髮絲與亞濟安的黑衣隨風飛揚。瑪利亞羅斯忍不住發出了「嗚哇哇」的叫聲。這是理所當然的,事情來得太突然,誰能料到亞濟安會這麼做——從三十餘美迪爾高的地方縱身躍下?他根本搞不懂亞濟安的用意。不,說什麼用意,這該不會是自殺吧?我是墊背的?在第十二區殉情?不會吧!來真的?當真?我會死嗎?和亞濟安一塊?和亞濟安這種貨色一塊?就這麼墜落地面,摔得血肉模糊,兩人融洽地成為一塊慘不忍睹的肉餅,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亞濟安認為這是與瑪利亞羅斯結合的唯一方法,因此一時衝動,幹出這等傻事——總不至於如此吧……?

  告訴我,並非如此。

  誰來告訴我,並非如此。

  無論如何,墜落仍持續著。我們筆直地向下墜落。

  說來可恥,瑪利亞羅斯竟緊緊地抓著亞濟安。此時的他,並無多餘心力去打萬一之時可拿亞濟安當肉墊換取自己一命的算盤;這只是下意識的防衛反應,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看著哪裡,滿腦子只想著:啊!我正往下掉。

  「嘖……!」

  直到聽見亞濟安咂嘴的聲音。

  「——別咬到舌頭!」

  瑪利亞羅斯反射性地將舌頭縮回口腔深處,咬緊牙關;此時,他看見了。

  「那物體」飛竄而出。

  它呈現黑色,是繩子嗎?細細長長的,相當地長,且一再伸展,猛烈不斷地延伸。

  那是——對了,是那時候的……

  瑪利亞羅斯在D7地底城阿法濟被SmC的混球們襲擊時,為亞濟安所救;當時亞濟安便是以它刺穿了SmC男人的五分頭,將其格斃。它宛如有生命似的,就像生物一般。當時的瑪利亞羅斯抱有這種印象——

  它是亞濟安所「飼養」的。

  瑪利亞羅斯不明白。

  什麼跟什麼?

  飼養?

  什麼意思……?

  在這個疑問以驚人的速度回轉於瑪利亞羅斯腦海中時,黑色物體朝著亞濟安右手指示的方向不斷伸展,最後插入了對側的高層寺院牆上。「——!」墜落倏地停止,在這瞬間,瑪利亞羅斯的體重全懸於亞濟安的一條右臂之上。他——不痛嗎?正在瑪利亞羅斯如此尋思之際,對側的高層寺院開始逼近。不,正相反,是我們在移動。牆壁,牆壁就在眼前,快撞上了。「——區區爬蟲類竟敢張狂……!」爬蟲類?蜥蜴人?剪刀手?這些都不重要。快撞上了,會撞上的。但不知何故,瑪利亞羅斯有種身體被往上拉的感覺。他已經什麼都搞不懂了。反正沒事可做,除了緊緊抓著亞濟安,我什麼也辦不到。

  瑪利亞羅斯閉上眼。

  猛烈撞擊。

  然而,衝擊卻不若他想像的大。

  現在毫無疑問地正往上升。往上,往上,踩著牆壁往上跳。

  瑪利亞羅斯途中睜開了眼。天空、高層寺院的牆壁、眼前的狀況,總覺得缺乏真實感。因為我什麼都沒做,無論遇上危機或逃脫時皆然。我明明是當事人,卻是第二者,完全處於狀況外。

  不過,亞濟安那抱緊瑪利亞羅斯的手臂力量,倒是頗為真實。

  力道太強,讓他有點疼。

  而時光亦確實地流動著,現實正在進行。

  他們轉眼間便抵達了高層寺院頂樓,亞濟安減輕了手臂力量,放開瑪利亞羅斯。瑪利亞羅斯在對面的建築物——亦即方才自己所處的建築物上發現了攀著外牆並抬頭望向這裡的剪刀手。

  那是敵人。牠就是敵人。

  我從牠的手下逃到這裡來。

  不,是亞濟安帶我來的。我一個人根本逃不掉。

  亞濟安將黑色物體收起,帶著略為陰沉的表情,對瑪利亞羅斯說道:

  「瑪利亞!你留在這裡!」

  「可是……」

  什麼?可是什麼?我有資格說可是嗎?

  反正我什麼也做不到。

  一無是處。

  廢物。

  瑕疵品。

  ——「失敗作」。

  瑪利亞羅斯雙膝與腰間一軟,險些跌坐在地,但他立刻打直身子。

  瑪利亞羅斯想看著亞濟安的眼睛答話,卻辦不到。他的表情僵硬,不垂下頭便會被亞濟安發現。他覺得胸口一團糟,惹人厭的話語幾欲衝口而出。但他得忍耐,現在不是遷怒他人的時候。

  「我懂了,我會礙事。」懂了?我完全不懂,出口的話語摻雜著煩人的自嘲、自卑與譏諷。瑪利亞羅斯猛省過來,心中暗自焦急,只好說些關懷之詞來掩飾。「你多小……」

  「不用說了。」

  然而他卻被打斷了。

  亞濟安撥開瀏海,露出做作的微笑。

  「不必顧慮我,在這兒看著,我不會讓你擔上半秒的心。」

  「誰、誰會擔心你!」

  不是。

  不是的。

  「用不著害臊嘛!」

  「我沒害臊!」

  「呵呵!」

  不是。

  真的不是。

  我是感到羞愧,無地自容。

  不過,亞濟安沒察覺,並不是因為他太過遲鈍。

  亞濟安已轉過身子,望著剪刀手。剪刀手正以剪刀戳壁,好整以暇地爬下地面。亞濟安跨上頂樓邊緣,應該是打算和剪刀手單挑吧!他可沒空和瑪利亞羅斯一樣想東想西。話說回來,在這種時候——我在做什麼?在這種緊要關頭只會幹這等蠢事,正顯示出我有多沒用。沒用、沒用,沒用到了極點,無藥可救,根本是個廢物。

  因此,瑪利亞羅斯無法封獨自躍下頂樓的亞濟安說半句話,只能雙手攀在邊緣,探出身子,目送他離去。

  亞濟安往下墜落,途中,那黑色的細長物體又從他的右手釋出,刺入對側高樓的外牆;亞濟安的身體朝著地面斜向甩蕩,不久後便能抵達地面。黑色物體縮回,失去支撐的亞濟安被拋向半空中;他像貓一般縮起身子,轉了一圈再一圈,卻在著地同時往後跳開;因為原先好整以暇地攀著對側大樓外牆下降的剪刀手在離地五美迪爾之處一口氣跳下,對準著地的亞濟安攻擊。

  奇襲失手的剪刀手站了起來。

  亞濟安已拔出悲哭之劍。

  瑪利亞羅斯只能往下看。

  隔著縱使發生狀況亦無法出手相助的距離,在安全的場所旁觀。

  這就是我,這就是我的現實。我現在終於懂了。

  ——我太自以為是了。

  在泉裡決戰立下戰功,獲得多瑪德君的褒獎及眾人的認同——至少我是如此認為的——之後,我便得意忘形起來。我辦得到,我也有我的用處,我正一點一點地進步。我並未志得意滿,並非自鳴得意;我很冷靜,虛心地接受自己的界限與不成熟。我以為我是。

  若是我伸出手,或許碰得到。

  或許有一天,我的指尖能觸及那高高在上的夜空寶石。

  這種期待,這種希望開始在心底深處萌芽。

  ——蠢得可以。

  事實上,哈!撒泡尿照照自己吧!同伴不在身邊,便成了這副窩囊德行。就是這麼一回事。

  改變的不是我,是我的週遭。因為有強力的同伴們幫助,才會產生自己進步的錯覺,如此而已,只是我會錯了意。

  少了我也無妨。

  「派不上用場」的人是多餘的。

  這世上不需要失敗作。

  「……我在做什麼啊……」

  在這種地方。

  剪刀手、亞濟安、ZOO。猶如從美夢醒來時的感受。

  但這不是夢。

  我明白,正因為明白,更覺得自己格格不入。我待在這種地方,豈不奇怪?每天乖乖地獵梅利庫魯才適合我。會對我說「沒這回事」的人,現在也不在身旁。四下無人,只有我一個。從前獨處是理所當然之事,絲毫不以為意,現在卻覺得孤伶伶的。

  喵—﹒

  「咦?」

  瑪利亞羅斯嚇了一跳,回頭一看,戴著紅色項圈的灰貓正在身旁豎著尾巴。

  「——不會吧!你……不是在對面的建築物……」

  喵!

  「別喵了。」

  裘弟並不理會,瞇起眼來磨蹭瑪利亞羅斯的腳;光是這樣,牠似乎不滿足。瑪利亞羅斯覺得牠在要求自己將牠抱起。瑪利亞羅斯並不討厭貓,也沒對貓過敏,抱抱牠亦無妨;但現在是做這種事的時候嗎?對化為小型混沌與恐怖之地的地上置若罔聞,在高層寺院的頂樓上抱貓?太超現實,或該說滑稽。但是,當瑪利亞羅斯回過神來之時,身體仍維持坐在頂樓一角的姿勢,雙手卻已經伸向裘弟。

  「過來。」

  他緊緊抱住毫無防備靠近的裘弟。

  閉上眼睛,將臉埋進鬆軟的灰色長毛中。

  裘弟並未抵抗,乖乖地沒動。

  他深深地吸了口氣,有股帶著些許塵埃卻令人懷念的陽光味道。

  令他深深地靜下心來。

  假如能什麼也不想,像這樣一直埋首於暖意之中,該有多輕鬆啊!

  不知何故,他的眼角微微滲出眼淚。

  瑪利亞羅斯抱著裘弟起身,抬頭仰望陰鬱的天空。

  天空總是高高在上,飄浮著看不盡的夢想。明明遙不可及,為何我總是抬頭仰望?為何我還要走下去?我究竟欲往何方?

  我不明白。

  然而,瑪利亞羅斯的雙腳依然動著,手臂穩穩地抱住裘弟。他的心裡也抱著東西,是幾時開始密斂於心?他不知道,只知道失去時的痛苦。這種痛苦現在還留在心裡,未曾消失,永遠永遠膠附不離。

  所以,他不願再度失去。

  他該怎麼做?

  瑪利亞羅斯為了尋找答案而走下去。

  ——抱歉,裘弟,再多陪我一會兒。

  現在的我若沒人陪,連走路都感到痛苦。



  然而,無論他再怎麼逃,劍、槍、玻璃碎片、混凝土及鋼筋碎片等物依舊不停落下,有的掃過耳畔,有的掉到腳邊,有的掠過身體。有時候很痛,真的很痛,他甚至覺得自己還能活蹦亂跳已是個奇跡;不過,至少沒受重傷。一定有幸運之神跟著老子,老子總覺得不是女神,不過沒關係。老子的超級幸運是所向批米!所謂的米呢,是種顏色略黃,晶瑩剔透,炊煮燜熬都很好吃的食物;而老子的敵人就是一批一批的米……不對!老子有慘到和米打架嗎η應該是所向「披靡」才對!嗚!超級冷!反正老子還行!還撐得下去!

  「只、只不過、喘、喘得、很……很厲害……!」

  老實說,卡塔力已精疲力盡,但他仍舊繼續奔跑。他被殘缺的柏油絆了腳,險些跌倒;此時,劍、槍、碎片雨襲來。「——嗚哇!」他的身體搶在頭腦之前反應,往右側翻。咻咻噠噠噠噠,各種物體撞擊地面,但他沒死,人還活著;既然如此,便繼續跑。不,再來一記側翻,側翻之後又是側翻,合計連續側翻四次,度過了二次的鬼門關後,卡塔力銳利如鷹的雙眼發現了。「鏘鏘☆」高層寺院與高層寺院之間有條相當狹窄,甚至稱不上巷弄的縫隙;卡塔力衝了過去,裡頭比他的所預測的還要窄,無法正面進入。既然如此,就學螃蟹橫向走。當然,他的眼睛並沒離開進入的方向。

  別過來!他如此祈禱。

  不用過來,拜託別追來,最好把老子忘了,反正咱們之間沒半點美好回憶,痛苦的記憶本來就該忘記;所以,把老子的事忘得一窮二白一乾二淨吧……!

  然而,對手似乎相當喜歡卡塔力。

  「——呃啊王八蛋!不肯輕易放過老子是吧?癡呆……!」

  是牠。

  牠的頭鑽進高層寺院與高層寺院之間的狹窄縫隙,看著卡塔力。

  暗綠色與黑色鱗片,黑色鬃毛,額頭上有著搜集狂垂涎的「守護者」系寶珠;不過是只蜥蜴,居然囂張地穿著漂亮的黑色鎧甲。

  「壓搾魔」。

  不知是因果抑或際遇,在壓搾魔尾隨追趕之時,卡塔力與同伴走散了;一路上,他不知波及了多少在外拉客的兇惡實習僧與行人。要他算錢沒問題,但要算有多少人被自己連累,他可就不大內行了。把這種雞毛蒜皮般的小事件件放在心上的人,哪能成為真正的奇珍搜集家?再說,他一面逃跑,一面警告旁人,已經仁至義盡了;異界生物能跑到地上來,亦是始料未及之事,因此說來卡塔力的責任並不大——但願如此。

  話說回來,即使是責任重大,他也已經受了足夠的報應。

  「媽呀……!」

  報應飛來了。

  一把破爛的便宜長劍穿越人類不打橫便無法通過的縫隙。

  老實說,這是今天最大的危機。由長劍的軌道判斷,只要蹲下來便能閃過,但屁股和膝蓋卡住,無法如意蹲屈。卡塔力沒有餘力思考該怎麼辦,面臨這九死一生的危機,他順從了肉體的直覺判斷。

  「唔——喝!」

  他劈了腿。

  當然(?),是一百八十度劈腿。

  髖關節嘎吱作響,但長劍卻掠過頭頂而去。得救了。不,還沒,第二彈來了,這會兒則是把槍,瞄準劈腿中的卡塔力頭部。癡呆蠢豬!這樣要老子怎麼閃啊!卡塔力內心咒罵了一句,再度聽從肉體的判斷,上半身使勁往右一倒。

  劈啪劈啪!

  老子的腰!

  老子的側腹!

  在一百八十度劈腿的狀態下擺出這種姿勢,讓他痛得發出不成聲的哀號,但總算是「由槍滑掉」了。

  「——現在是想冷笑話的時候嗎?豬頭……!」由於想了個很難笑的下下等冷笑話,卡塔力的腦袋中似乎有個東西啪一聲斷了。「哦!」他靈光一閃。仔細一想,何必學螃蟹走路,這樣不是快多了嗎?「喝啊————!」他在劈腿且身體右倒的狀態之下,雙手撐地,藉由反作用力抬起身體,並直接側翻、側翻、側翻再側翻。「哇哈哈哈哈……!」卡塔力如車輪般回轉,英姿颯爽地衝過縫隙;此時他大可停止側翻,但他卻直接左轉,並衝入右前方的小巷中。事到如今,只能前進、前進、再前進,直到世界的盡頭!然而他翻滾了一段距離後,開始頭昏眼花、噁心反胃,體力也已到達界限,無法控制,終於輪胎脫落——似的摔得老遠,又滾了幾圈,直到撞上牆壁才啪噠倒地,停了下來。

  「……唔……唔……」

  不過,這種時候更得提起勁來。毅力,靠毅力!「呼!喝!哈!」卡塔力以額頭猛撞地面,替自己打氣;接著他一躍而起,雖然昏頭轉向,險些再度倒地,卻踩穩雙腳忍了下來。

  贏了!

  自己非但活著,還在情急之下創出了「我流猛虎(?)大車輪」秘技;就某種意義而言,這是個大勝利,不,是壓倒性的勝利,甚至可說是完全勝利。卡塔力沉浸於舒爽的滿足感之中,放下心來——猛然往後仰倒。

  「……我可以問個問題嗎?」

  一道聲音傳來。

  是道低沉的人類聲音。

  卡塔力朝著聲音方向望去。不過是轉動腦袋並將視線移往右上方,便已是件浩大的工程;更糟的是,他的視野扭曲,看得不甚分明,又因為過度旋轉而頭昏腦脹,各項能力都大幅降低。

  因此,單膝彎曲、倚著面向巷弄的高層寺院外牆席地而坐的男子雖然令他感到眼熟,他卻想不起是誰。

  「你到底是生龍活虎,還是快死了?」

  「……啊?」卡塔力眨了幾次眼,甩了甩頭,雙手用力抹了抹臉,總算變得清醒一些。「——嗯,還算生龍活虎……」

  「是嗎?」

  男人頂著一頭微亂的沖天黑髮,身穿繡有金龍並綴著毛皮的黑色皮夾克;即使坐著,也可看出他非常高大。不過,卡塔力總覺得他似乎少了什麼。

  那便是——

  墨鏡……?

  「你一個人啊?」

  「啊,嗯……不知怎麼搞的,和其它人走散了……別提這個了,先管你自己吧!」

  「我怎樣?」

  「你受傷啦?」

  「沒什麼大不了的,只是和那個粉紅色的傢伙打時,被剪刀混球攪局,傷了皮肉而已。」

  男人——龍州聯合的主流派王龍之首荊王,正以左手按著右側腹。乍看之下只能看出夾克破損與出血,但他腹部纏著布條,應該做過應急處理。他的氣色看來也還好,傷勢應該不嚴重。總之,荊王的話調淡然,一張清爽的東方臉孔始終面無表情。

  「你的同伴沒事吧?」

  荊王突然開口詢問,令卡塔力相當錯愕。

  對於向來以「元氣﹒勇氣‧意氣」三氣與「正直﹒樸直﹒率直」三直為座右銘(其實是他剛剛才想出來的)的卡塔力而言,這種類型的男人最教他提防;因此他一面慎重地打量荊王,一面起身。

  「你問這個幹嘛?」

  「你是ZOO的人吧?」

  「是、是又怎樣?」

  一瞬間,過去發生在ZOO與王龍之間的事故閃過卡塔力的腦海,但荊王似乎一點也不在意那件事。

  「那些傢伙跑到地面上來,只好收拾牠們;這時需要的是戰力,而就我所知,ZOO還挺有本事的。好啦,你的同伴沒事吧?」

  「……不知道,老子才想問咧!不過有皮普在,剛才不知打哪兒跑來的亞濟安又帶著瑪利亞羅斯逃走了,應該沒事吧……」

  「皮巴先生和亞濟安啊……」荊王的臉頰微微扭曲,尤其是在提到亞濟安時。「這兩個人倒是挺能指望,還有飛燕也是。問題是——」

  「問題是?」

  「我和你派不派得上用場。」

  在荊王如此說道的瞬間,卡塔力的身體搶在理解語意之前先行反應。那是種無法以常理說明的感覺。

  上方,就是上方。上頭有東西。不——

  ——來了。

  卡塔力往後跳開,荊王的動作也很快;坐在地上的他以四腳獸般的迅猛身手沿壁離開原位,右手從腰間拔出雙節棍,左手則抽出十字棍,擺好架勢。卡塔力則無暇擺架勢,「嗚哇!」他一退再退,以丙之三(哈諾珊)和丁之四(尼諾西)彈開或打落自頭頂垂直落下的短刀及彎刀;在他一陣揮舞之下,這陣水滴過大又危險至極的雨總算停了。

  然而,一波方平,一波又起;當然,這等駭人的把戲自然是出於人為。

  始作俑者踩著緩慢的步伐進入巷中。

  壓搾魔。

  雖然牠現在手無寸鐵,但「守護者」系寶珠所持有的念動力本身便是種強力的武器。

  「……牠似乎很中意老子耶!」

  「真是難以理解的喜好啊!」

  「囉唆!豬頭,別看老子這樣,說不定看在蜥蜴人眼裡是個美男子咧!」

  「這樣你很高興嗎?」

  「很難過!再說,怎麼看牠都是公的吧!」

  「好像是。不過機會難得,試試也不壞啊!」

  「咦?」

  事出突然。卡塔力並不認為自己與荊王之間已萌生友情,卻也沒料到他會這麼做。

  「——嗚哦!」

  荊王踹了卡塔力的背部一腳。不,與其說是踹,該說是以大腳用力推了他一下,比較正確。

  無論是踹是推,卡塔力因而前傾,險些跌倒;如此一來,反倒像是他主動接近速度緩慢卻步伐甚大的壓搾魔。當然,這絕非出於他自己的意志,但壓搾魔可沒和善到體諒他的苦衷。事到如今,卡塔力只能覺悟,嚴陣以待。壓搾魔近在眼前,他只能硬著頭皮上陣,給對手一點顏色瞧瞧。老子辦得到,只要有這股氣概!

  「哦哦!哦哦哦……!」

  卡塔力大吼,重心壓低,穩定姿勢,舉起丙之三(哈諾珊)與丁之四(尼諾西)。還有三步,不,兩步。壓搾魔雖然穿著鎧甲,卻手無寸鐵;丙之三(哈諾珊)、丁之四(尼諾西)雖為量產型出土文物,仍是不折不扣的魔導王時代物品,堅固的斧刃鋒利無倫。他站的位置不差,氣力也還充足,只要能擊中敵人,定能給予致命傷。當然,得先擊中才行。

  然而實際上,別說擊中了,卡塔力連縮短剩下的兩步距離都辦不到。

  他無法動彈。

  全‧身‧僵﹒直。

  這下除了「正直﹒樸直‧率直」三直,又加了一直。

  這麼一來便有四直了。他一點也不高興,反而非常害怕。

  他不只動彈不得,還無法呼吸,全身發疼,肌肉抽痛,骨頭格格作響,眼珠險些掉出來。「哈……喀……喀、喀……」他的口中發出怪聲,丙之三(哈諾珊)與丁之四(尼諾西)從手裡脫落,腳卻離開地面。關節、喉嚨、鼻子、舌頭,再這麼下去,莫非身體會被裡外翻轉過來?這個想像並不誇張,畢竟壓搾魔可不是浪得虛名。

  「Nnnnnngg……」

  壓搾魔先後往右左歪了歪脖子,睜大了一雙蜥蜴眼,咬緊牙根。

  額頭上青、綠、黑色交雜的寶珠發出了朦朧的光輝,光芒逐漸增強。

  不妙。

  好痛。

  意識越來越模糊。

  黃色、青色、紅色、白色,無數的花朵——

  遠方可看見美麗的花田。

  有人在那兒溫柔地招手。

  好啦,該過去了。

  ——慢著。

  過去不就糟了?

  該不會死掉吧……?

  然而,他不能掉頭,無法轉身。

  不久後,他的腦袋便會開花。

  到時一切都完了。

  再見,再見,再見——就在他即將與這個世界告別之際—

  「嗚哈!」

  卡塔力當場軟倒。雖然在肉體或精神上皆非能夠安心的狀況,至少他保住了一條命;而這條命是怎麼撿回來的,他也十分清楚,因為他親眼目睹了。

  荊王無聲無息地穿過卡塔力身邊,以雙節棍痛毆壓搾魔的左右臉頰,並以十字棍由下挑擊壓搾魔的下顎。

  「Gaha……」壓搾魔承受不住攻擊,搖晃了幾下。荊王雖然給人瘦長的印象,個頭其實和多瑪德君差不多;壓搾魔比他還要大上一圈,沒想到這麼不耐打。荊王沒放過這個好機會,立刻乘勝追擊,將雙節棍舞得密不透風,噠噠當噠當當噠噠當地專攻沒戴防具的頭部,又以十字棍勾倒壓搾魔,營造絕對有利的情勢,狠下殺手。正當此時——

  「——一唔……!」「嗚哦!」

  風!一陣突如其來的強風!不,這也是「守護者」系寶珠的力量?荊王退了一步,狼狽倒地的卡塔力則忍不住抓緊地面,但風卻在一瞬間止息,風壓亦不足以吹跑人,並未造成直接的損傷。只不過,荊王的手停了下來,而對於壓搾魔而言,這便已足夠。

  壓搾魔一躍而起。

  轉過身去。

  拔腿便逃。

  「逃得好快!」

  「混帳……!」荊王立刻舉步追趕,拿著十字棍的左手卻突然按住側腹,腳步也隨之停頓;不久後他又開始奔跑,但與壓搾魔之間的距離已被拉開。卡塔力也才剛站起來,這麼下去會被逃掉,縱虎歸山。不,不對,並沒有。

  壓搾魔在巷口停下腳步,回過頭來。

  不妙。

  卡塔力與荊王周圍散落著方才壓搾魔降下的槍劍及破銅爛鐵,而壓搾魔正欲操縱這些物體擊殺卡塔力與荊王。事實上,卡塔力已經聽見硬物互相碰觸的喀當喀當聲,但他並未去看。若說卡塔力動腦思索,或許有些語病;但他的腦內的確閃過了各種念頭——念動力、寶珠、「守護者」系、荊王的所作所為、荊王拿老子當誘餌、把老子當盾牌、壓搾魔要殺老子、牠集中精神、沒發現荊王接近、牠全神貫注以致無暇注意其它狀況、變得毫無防備、荊王八成是看出這一點才那麼做、荊王有把握嗎、不知道、說不定他根本沒把握、他說「試試也不壞」、或許便是這個意思、荊王做實驗、老子居然是實驗品、不過實驗不會白費、老子不會讓它白費、老子會好好利用、既然拿老子當實驗品,老子就要憑著實驗結果給壓搾魔好看、老子有權這麼做吧、詳細條件老子不知、牠能控制多少、同時能搬動多大重量、幾個物體,速度多快、老子不清楚,不過——想這麼多,到頭來還是只能硬著頭皮上!非幹不可……!

  要是抓錯時機,後果不堪設想。

  但卡塔力並不害怕,並未遲疑。一旦下定決心,他絕不猶豫,唯有勇往直前;無論旁人說什麼,他都要貫徹到底。這才是男子漢之道,有意見嗎?

  目標是壓搾魔的額頭。

  卡塔力吸了口氣,又吐了出來,吐得一乾二淨。

  壓搾魔正集中精神,以殺傷卡塔力與荊王。

  卡塔力亦不甘示弱,集中精神。

  好安靜。

  世上彷彿只有老子和那傢伙一樣。

  ——上!

  卡塔力先以右手投擲丙之三(哈諾珊),再以左手丟出丁之四(尼諾西)。他卸去多餘的力道,用足了手腕的巧勁;這是他個人史上最棒的動作,他根本不認為會打偏。事實上,他的確沒打偏。丙之三(哈諾珊)正中嵌於壓搾魔額頭上的「守護者」系寶珠,將寶珠劈成兩半,並順勢砍入頭蓋——但此時丁之四(尼諾西)竟命中丙之三(哈諾珊)的斧柄,將丙之三彈落地面。這麼說來,丙之三與丁之四幾乎是飛往同一個位置;不是老子自賣自誇,實在是精準無比啊!

  同時,各種物體紛紛散落地面。

  其中有些物體已上升至卡塔力的肩膀高度,說來真是千鈞一髮。

  後續則由荊王來收拾。

  荊王追過額上長了丙之三(哈諾珊)而呆立不動的壓搾魔,與牠相背而立,以連結雙節棍的鎖煉纏住牠的脖子,接著雙棍交叉,只待用力勒住便能得手。荊王以驚異的臂力勒緊鎖煉,不留一絲縫隙。「……hh……!」壓搾魔甚至未能發出死前哀號,牠朝鎖煉伸出手,卻沒能解開,最後終於軟倒不動。荊王鬆開壓搾魔,但他的個性似乎相當謹慎,又以十字棍插入壓搾魔的右眼,雙手放在橫桿上,加上體重狠狠一壓,棍身直達腦髓之中。這對荊王而言顯然是種例行作業;當他結束最後的處置後,便轉向卡塔力微微一笑。

  「想不到你還挺有用的嘛!」

  「那當然,癡呆。也不想想老子是什麼人物——」

  啊!

  卡塔力突然被人推落得意的雲端;他猛然奔向壓搾魔,推開荊王,先回收自己的物品。

  他的眼角發熱。

  丙之三。

  斧柄,斧柄,斧柄,斧柄,斧柄,斧柄竟然……!

  「……都、都是老子的技術太好了……才會……對不起,丙之三……」

  丙之三(哈諾珊)的斧柄悲慘地分了岔,傷害它的是丁之四(尼諾西),或該說丟出丁之四(尼諾西)的卡塔力自身。但是無可奈何,當時他只能那麼做;既然如此,或許現在該慶幸丁之四(尼諾西)平安無事才是。不,可是,還有一個天大的打擊。

  卡塔力戰戰兢兢地將視線移向壓搾魔的額頭。

  他立刻別開了眼。

  太殘酷了,他不忍直視。

  ——這種事……這麼可怕的事,老子竟然下得了手?

  他不敢相信。

  不願相信。

  這可是魔導王時代的秘寶啊!說到「守護者」系的寶珠,可不光是價值上億,潛藏的力量亦非常強力有用,種類又多,最能激起收藏慾望。卡塔力在奇珍搜集家中屬少數派,對於持有及搜集本身並無太大興趣;但寶珠的好處,便是能向收藏家炫耀與誇示。他不在乎錢。先是不斷抬價,待對方哭著下跪請求「求求你賣給我!」的那一瞬間,才說「——好吧,既然你那麼想要,老子就賣了吧!用這個價錢。」然後一口氣拉下價碼,看著對方露出欣喜若狂的表情——卡塔力愛極了這種過程。當然,他也不會忘記在奇珍簿上寫下詳細的情報。奇珍搜集家互相分享奇珍簿,彼此炫耀厚度與內容的充實度,然後開始嚷嚷著我贏了、我輸了、不甘心,下次一定要贏、我又贏了,我輸了……要罵老子無聊便罵吧!不管旁人怎麼說,這才是男人的浪漫啊!可是……

  縱使情非得已。

  縱使不這麼做便有性命之憂。

  卡塔力仍淚如湧泉,抱頭慘叫:

  「老子幹了什麼好事啊──────!」

  3

  「——卡塔力……?」

  是錯覺嗎?剛才似乎聽見了卡塔力的聲音。幻聽?

  不在場的同伴們的確令人擔心,但他們一定沒事的。別看卡塔力那副德行,一到緊要關頭,他便能發揮潛力;瑪利亞最近亦有顯著成長,雖然有時想太多,患得患失,但他還年輕,這也是在所難免。想來是他過去吃了太多苦,變得難以坦率,無法肯定自己,但他依然奮力向前。瑪利亞就是這樣的人,由莉卡相信他那顆堅強的心所具備的力量。她相信瑪利亞,相信卡塔力,相信同伴。

  因此,她現在必須處理眼前的事。

  「洛莉,這個人就麻煩妳了!我已經做過應急處理,沒有稱命危險了!傑米,你來照顧這個人!別慌,動作小心一點!」

  由莉卡正在高層寺院「寬恕」的一樓大廳中,與隸屬鐵之心臟協會的其它兩名醫術士一起治療傷患。

  問題是名叫洛莉的女醫術士太過持重,手腳極慢;而傑米還年輕,經驗不足,由莉卡若不逐一指示,他便手忙腳亂地什麼也辦不好。結果由莉卡得先確認所有傷患的狀態,迅速替重傷者施行醫術式,輕傷者則分配給兩人照顧;她的工作繁多,負擔相當大,但總算告一段落。剩下的光靠他們兩人,應該也能應付吧!

  話說回來,沒想到第十二區中會有肯收容傷患的慈善高層寺院。

  當初一面高聲呼喊一面敲門的是由莉卡,但老實說,她並未抱太大的期待。然而,令人意外的是大門開了,出現了一位慈眉善目的老僧;在由莉卡簡短地說明原委之後,老僧便自我介紹,表示他是住持佩德洛維奇,不僅讓由莉卡等人入內,還指示其它僧侶協助搬運傷患。

  惡名昭彰的「彷徨之魂區」僧侶向來給人凶神惡煞、貪得無厭、不把人當人看,卻把生命當錢看的印象。

  當然,凡事都有例外;一百個僧侶之中總有一個是有良心的「好和尚」。雖然由莉卡從未聽說第十三區裡有「好和尚」的存在,但若是認真去找,總不至於沒有。

  今天能巧遇「好和尚」,實在是她的運氣。大部分的醫術士都沒有信仰,這次她卻該感謝這座高層寺院所尊奉的神明。由莉卡走向坐在大廳角落的住持佩德洛維奇,深深地低頭道謝。

  「謝謝您讓我們尺用這座寺院。」

  「沒什麼,沒什麼。」

  禿頭的佩德洛維奇呵呵呵地笑著,摸了摸他及胸的白色鬍鬚。他那身紫色與黑色交織而成的僧衣與紅色數珠雖然顯得太過俗艷,但笑起來滿臉皺紋,甚是慈藹可親。

  「任何人受妳這樣的可愛小姑娘拚命懇求,都無法拒絕的。我們尊奉的偽善神查泰萊﹒諸諸也說,如見可愛女孩,應潑她冷水。」

  「……啊?」

  「不過妳身上的白色衫衫若是潑了水,恐怕會變透明吧!呴、呴、呴、呴、呴、呴、呴!」

  ——看來由莉卡似乎錯得離譜。

  方才看來慈眉善目的佩德洛維奇,如今只顯得一臉好色;由莉卡在不祥預感的驅使之下,不禁退了一步。她的直覺準確無誤,只見佩德洛維奇伸出枯枝般的手去抓由莉卡的女用醫術士服,但他找錯了對象。由莉卡立即使出極限九手棍,拂開佩德洛維奇的手。

  「——呦!吁……呴‧呴﹒呴‧呴!小姑娘真有活力啊!我喜歡。不過——」佩德羅維奇左手接著被打中的右手腕,以與他外表毫不相稱的輕快動作起身,並伸出舌頭舔了舔滿是皺紋的嘴唇。「既然妳心懷感激,就該用對方法道謝;再說,妳的敬老之心似乎有些不夠。要知道,沒有正確的敬老精神,年輕人便沒有未來!聽好了,小姑娘,年輕人就該成為老人的枴杖、椅子、床鋪及馬桶!成為老人的情趣娃娃,才是年輕人的正確態度……!懂了嗎?小姑娘!」

  「不懂,也不想懂。」

  由莉卡手持極限九手棍與佩德洛維奇正面對峙,並以眼角餘光窺探周圍的狀況。寬廣的大廳中除了十餘名傷患以外,還有十幾個體格強壯的僧侶;雖然他們一直默默地站在牆邊或通往禮拜堂的門前,但當老僧露出骯髒的真面目時,他們便立刻散發出殺氣。

  看他們的架勢與步法,似乎是練家子。

  此外,約有半數僧侶拿著杖頭嵌有數個小環的錫杖。錫杖原本不是武器,而是法器;但畢竟是金屬所製,前端尖銳,他們手上拿的看來又比一般錫杖堅硬,想必頗具殺傷力。聚集於大廳中央的傷患們正好被這些僧侶團團包圍。

  四下騷然。

  洛莉與傑米也停止治療。

  佩德洛維奇睜大一邊的眼睛,脖子轉得格格作響。

  「是嗎?不懂啊?真是遺憾。既然如此,無可奈何。最近沒常識的年輕人越來越多,雖然我認為這是令人憂心的事態,但時光流逝,時代變動,常識自然也會跟著變化。不過,有種東西卻不會變,就是感謝之心,誠意……!」

  此時,眾僧侶一齊以錫杖柄頭敲擊地板,錫杖上的環發出鏗鏘之聲。

  「表現誠意的形式!」

  再度鏗鏘一聲。

  「具有價值的形式!」

  又是鏗鏘一聲。

  住持佩德洛維奇以雙手的食指與拇指圈成兩個圓。

  「錢!」

  鏗鏘!

  住持跳起,以右腳獨立。「錢!」鏗鏘!

  又再次跳躍,以左腳獨立。「錢!」鏗鏘!

  接著雙腳著地,將左右兩手圈成的圓湊到臉前充作眼鏡鏡片,並做出戴眼鏡的動作。「——錢!」鏗鏘!

  住持的右手往前送。「錢!」鏗鏘!接著是左手。「錢!」鏗鏘!再來是右手。「錢!」鏗鏘!左手。「錢!」鏗鏘!右手。「錢!」鏗鏘!左手。「錢!」鏗鏘!右手。「錢!」鏗鏘!交互前送的雙手這回移到了額頭之前,手指圈成的兩個圓重迭。「錢錢錢錢錢錢錢錢錢!嘻‧呴﹒呴﹒呴﹒呴呴呴呴呴呴呴呴呴……!」鏗鏗鏗鏗鏗鏗鏗鏗鏗鏗鏗鏗鏘!

  跳了片刻舞蹈的住持高聲大笑,隨即清了清喉嚨,做出莊嚴的表情,對著由莉卡伸出手掌。

  2

  真的。真的很痛苦,苦得教人心酸。

  「——嘿!」卡塔力往右跳,又往左跳,接著前翻,再往右跳,往左跳,向右飛身撲倒之後立即起身,全力疾奔﹒「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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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09-4-20 01:25 AM|只看該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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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後由 普普熊 於 2009-4-20 01:29 AM 編輯

  「——有鑒於此,請添香油錢給我們的偽善神查泰萊‧諸諸。這樣吧!我算妳便宜點,只須一億達拉即可。」

  「一億……」

  由莉卡啞口無言。第十三區畢竟還是第十三區啊!

  被佩德洛維奇的外貌舉止所騙,一廂情願地期待善意,或許是由莉卡不知世間險惡;但她可沒嫩到唯唯諾諾地答應這種荒謬無稽的要求。在緊要關頭無法賭命奮戰的人,永遠只能被踩在地上。由莉卡深知這即是艾爾甸的現實,要在這裡生存,她早已做好覺悟。正因為光靠覺悟無法對抗暴力,她才向多瓦寧古學習鶴流古式戰鬥術。

  再者,她個人在情感上也無法原諒佩德洛維奇這種趁人之危大發不義之財的貪婪惡徒。

  殺了他!

  不誇張,她是真的這麼想。

  向師父娜塔莉亞‧薇學習醫術式精神,以治療之手、拯救之手自許,實踐博愛主義與和平主義的由莉卡‧白雪已是過去式了。

  師父若是見了這樣的自己,或許會悲傷吧!

  想必會哭泣吧!

  不過,在師父門下修行的那段日子裡,我是懵然無知的。我不明白真正的惡意,腦子裡雖然知道人會為了慾望而輕易傷害他人,卻只是書本上的知識,沒有切實的感受。師父教我別憎恨人,該憎恨罪惡;我信之不疑,奉為圭臬。然而,我從未想像過被打、被踹、被偷盜、被侵犯、被奪走所有尊嚴與財物並被殺害的人是何等心情。不,我以為我想像過,並以為即使如此,我也不會憎恨人;但我錯得太離譜了。

  憎惡並非從某處產生,而是原來就存在的。

  且會在某個契機之下開始成長,一旦成長即無法抑制,絕不消失,不憎恨人便無法自持。縱使稍忘片刻,見了這個身體後又會再度想起,為憎惡所擺佈。

  即使如此,仍有人主張人並不壞。他們說人性本善,只是社會、文化與環境促使惡意萌芽。這麼說來—

  這個世界原本便是造來孕育憎惡的?

  倘若取出我的心臟觀視,肯定是被憎惡染成一團漆黑。

  這是必然的……?

  ——師父,對不起。

  由莉卡會一面殺人,一面救人。我知道這是矛盾,不光是師父所屬的亞琛荷德派,絕大多數的醫術士流派都以「不殺」為戒律。

  但遺憾的是,這只是冠冕堂皇之詞。即使我不殺,還是會有人下手。在這個充滿惡意與憎惡的世界中,我無法自掃門前雪,袖手旁觀。

  我是污穢的。察覺自己的污穢,是一件痛苦的事。我希望能保持潔淨,保持1111(i麗;醜陋是種苦楚。但是現實中有許多這種人,有時我必須和他們戰鬥、互相殘殺,有時又必須和他們攜手、互相瞭解,帶著滿身污穢,一面祈禱能變得潔淨,一面活下去,直到死亡為止。

  眼下就先遵從個人的信條,懲罰這個好色貪婪的住持。

  由莉卡將殺意灌注於極限九手棍之中。不過,她並不打算流於一時激憤,格殺佩德洛維奇;她冷靜地盤算,從住持這個頭銜與方纔的怪異舞蹈看來,佩德洛維奇顯然是在場眾僧的頭目。擒賊先擒王,向來是交戰時的大原則;縱使不趕盡殺絕,亦可教訓一番後再當成人質。

  佩德洛維奇似乎也發覺由莉卡是來真的,登時臉色大變。

  他怕了。

  我能贏。

  由莉卡盯著佩德洛維奇,露出微笑。

  「我一毛錢也不會給。很抱歉,我沒天真到見了你的真面目以後還繼續感謝。不如我給你一點持間,讓你向你的陳祈禱,請祂保佑你死後能到天國去。不過我不認為你的陳有這種能耐。」

  「慢……慢著,小姑娘,我、我打折!我打個折扣,行吧?我也覺得一億好像太多了點……」

  佩德洛維奇擺手退後,但身後已是牆壁。他似乎還不明白,問題不在於金額多寡,而是向人勒索在先、卻在對方顯露殺氣之際又立刻改變前言的腐敗性格。

  「九、九千萬!這樣如何?不行嗎?那,九千五百萬!九千七百萬!」

  ——而且只小裡小氣地降了一次價,後來又莫名其妙地開始抬價。

  見他這副蠢德行,由莉卡也失去了取他性命之意;不過大廳中還有許多傷患,為了他們的安全起見,仍必須嚇嚇對方。由莉卡的手指更加使上了勁。就在此時——

  心臟噗咚一跳,撞上了肋骨。

  有人從身後拍了她的肩膀一下。

  她忍不住回過頭。

  「好了,好了,兩位請冷靜一下吧!有話好好說嘛!」

  如此說著並介入由莉卡與佩德洛維奇之間的,是身穿黑白豹紋西裝,戴著單眼鏡,一頭看似黑白挑染的頭髮七三旁分的路易﹒卡塔魯西斯。他並未受傷,卻說這也是取材的一環,硬是跟著由莉卡等人走進這座寬恕寺院。

  路易﹒卡塔魯西斯打開地板上的公文包,拿出一件物品,遞給佩德洛維奇。

  「來,請收下。」

  「……唔?《崇圖胡島十六小豪傑》……?」

  「哈哈哈,說來慚愧,其實這是我的處女作。還有,你看看這裡。」路易﹒卡塔魯西斯翻開佩德洛維奇手中的書本封面。「這裡有我的親筆簽名喔!路易﹒卡塔魯西斯,對吧?」接著又翻過書本,一併打開封底與最後一頁。「而且還是初版。你明白了嗎?這時候我尚未出名,處女作的初版冊數本來就少,又加上了我的親筆簽名,物以稀為貴,能賣到不少錢。啊——我在這個國家或許算不上有名,但在拉夫雷西亞可是地位無可動搖的暢銷作家;狂熱書迷應該肯出二十萬,不,三十萬達拉來買吧!」

  「哦……」佩德洛維奇一臉讚歎地望著《崇圖胡島十六小豪傑》,但數秒之後,可憐的《崇圖胡島十六小豪傑》初版簽名書便被砸往地板。「——少瞧不起人啦!蠢貨!什麼三十萬!你以為我會滿足於這點小錢嗎!這種東西連拿來擦屁股都不行!」

  「咦?一頁頁撕下來揉過以後,擦屁股應該不成問題吧……」路易﹒卡塔魯西斯一臉不滿地拾起《崇圖胡島十六小豪傑》,放回公文包中。「那麼——」接著他又取下自己左手腕上的手錶,恭恭謹謹地放到佩德洛維奇手裡,讓他握住。「沒辦法,那請你收下這個吧!我想這次應該會合你的意。」

  「唔?這是──」

  「如你所見,是手錶。不過這不是普通的手錶,是野生王朝的特製產品。當然啦,我是個設計師,所以這款手錶是我親自設計的,也因此格外下了工夫與本錢。你看了就知道,上頭有很多閃亮的珍貴黃鑽,對吧?」

  「哦!的、的確……」

  「這本來就不是銷售用的產品,是我的專屬手錶,照理說是無價之寶——不過若要勉強訂個價格呢……」

  「勉強訂個價格呢?」

  「應該不下七、八千萬達拉吧!」

  「……什麼!」

  佩德洛維奇凝視著手錶,眼球只差沒掉出來;他以左手手背擦拭嘴角,但口水卻一而再、再而三地流下。佩德洛維奇決定不管口水,將手錶戴上左手腕,露出了滿面笑容,雀躍不已。

  「呴‧呴‧呴!好表!好手錶!可以嗎?我真的可以收下嗎?呴‧呵‧呵‧呵……!」

  「當然可以,就送給你了。雖然離你期望的金額還有點差距……」

  「不!不不不!這就算打折,打折!呴﹒呵!既然這樣,喂!你們這些蠢弟子!還不快去準備茶水?有些傷患還沒治療完畢啊!真是群不機靈的傢伙!啊,小姑娘,剛才很抱歉,如妳所見,一切只是我這個老人在開玩笑。」

  「……剛才那斥玩笑嗎?」

  「呦﹒呴﹒呴!表情別那麼嚇人嘛!圓滑點,圓滑點,八面玲瓏是長壽的秘訣。我就是這樣才能活到一百二十歲呀!」

  「…………」

  從外表看來,他頂多只有七十幾。

  由莉卡甩了甩昏昏沉沉的腦袋,此時路易‧卡塔魯西斯又拍拍她的肩膀。

  「好啦——現在事情圓滿解決,我們該走了吧?」

  「咦?走去哪裡?」

  「快走吧!動作最好快一點,對吧?走走走!」路易﹒卡塔魯西斯開始推由莉卡的背。他的臉上雖然掛著笑容,卻帶著幾分焦慮;由莉卡覺得奇怪,但她確實也想早點離開此地確認同伴的安危,並在必要時出手相助。現在沒時間搭理佩德洛維奇這種人,是不爭的事實。由莉卡對著洛莉與傑米兩個醫術士說道:「趁下的就拜託你們了。」便跟著路易﹒卡塔魯西斯一起打開寬恕寺院的巨大鐵門,走出寺外。

  「其持你不用跟來,至少裡頭很安全。」

  「不,那可不成。」

  由莉卡正屏氣凝神,眼觀四路,耳聽八方;但一旁的路易﹒卡塔魯西斯卻打開擱在地上的公文包,窸窸窣窣地不知在幹些什麼,實在吵得很。

  「你啊……」

  「妳看。」

  說著,路易﹒卡塔魯西斯展示從公文包中拿出的物品,由莉卡見了啞口無言。

  那是手錶。

  看起來與路易﹒卡塔魯西斯獻給住持佩德洛維奇的手錶一模一樣,而且還不只一隻。

  二、三——共有五隻。

  「嗯,裡頭還有喔!總共有多少呢?應該有十隻吧!」

  「……你不斥說那斥特製產品?」

  「那是騙人的。」路易‧卡塔魯西斯哈哈輕笑數聲,指著手錶上的鑽石說道:「這是黃色的,對吧?剛才我說這是黃鑽,其實這不是天然鑽,是人工的。有個煉金士創出鑽石製造法,但無論如何實驗,都無法造出透明鑽石,老是會有雜質混入,變成黃色,所以這可說是失敗的人工鑽;而我是那個煉金士的資金援助者,可以免費進貨。不過這隻手表本身還是值上二十四萬八千達拉,在拉夫雷西亞大概就是以這個價錢在市面上販賣的。搞不好那本初版簽名書還要來得貴一點呢!幸好那個老人不識貨,但行家一看就明白,我想不久後就會被揭穿吧!其實我剛才可是緊張得很呢!啊,對了,要不要留一隻做紀念?」

  「……不用了。」

  「是嗎?」路易﹒卡塔魯西斯重新收起手錶,提著公文包起身。「那就出發吧!不,老實說,我很擔心走散的裘弟。」

  「咪咪——啊……貓應該會遠離危險的地方吧!」

  「普通的貓會,但我們家的裘弟有點與眾不同,喜歡刺激,比我還要勇敢。」

  「裘弟另當別論,我覺得你的情況不叫勇敢,只斥做斥不經大腦加無謀。」

  「哈哈哈!別看我這樣,我可是思考過後才行動的。」

  姑且不論「古代九頭龍之咒」似乎失效之事,追根究底,這場禍事可說是這個男人肇的因,但他不但全無反省之色,甚至還樂在其中,毫無緊迫感。這個男人沒有自己是當事人的意識嗎?八成沒有吧!或許便是因為這個緣故,他雖是個怪人,穿著又花俏,但人在身旁時卻又似不在近處,存在感莫名淡薄。

  由莉卡歎了口氣。

  「對各有目的的瑪利亞和卡塔力斥很過意不去,但我現在滿腦子想的都斥同伴的安危,顧不得你。若要跟來,你得自己保護自己。」

  「當然,妳不必管我。」

  說歸說,由莉卡還是無法完全置之不理;這是她的性格,莫可奈何。不過,真的不容她再拖拖拉拉了。由莉卡開始朝西奔跑,這一帶已無四處逃竄的人們,相對地,四周多了許多屍體與殘骸;由莉卡咬緊嘴唇,別開視線,一味動著雙腿。她知道不遠了,並非直覺,而是憑借聲音與道路、建築的損傷情況判斷。她知道快了,只要直線前進,便是連結榮光神聖宮殿與北斗門的極限AM蟠龍大道。她在十字路口左轉。

  ——好龐大。

  有十來個人試圖接近長著黃色鱗片的巨大蜥蜴人,卻無法靠近,只能遠遠地加以包圍。這些人八成是屬於法柯涅率領的鐵之心臟協會吧!雖說他們的舉動近乎旁觀,但折了那麼多成員卻仍未瓦解,膽識已是十分過人。

  話說回來,他們尚能維持,其實全賴那個人。

  他利用建築物外牆,於巨大蜥蜴人周圍頻繁移動,一面閃避蜥蜴人的雙手與尾巴,一面攻擊,一點一點地傷害對手。

  右手是突刺斬擊兩用短劍,雄劍庫雷亞達;筆直而堅韌的劍身長約三十五桑取。

  左手是斬擊兼解體用短劍,雌劍莉蕾札;呈銳角彎曲的劍身長約四十桑取。

  這個擁有琉璃繁縷之名,身穿砂色裝束,出身於拉函大陸的前刺客成功地絆住了「超食漢l

  不過,很遺憾地,超食漢的雙手、雙腳、尾巴與背上的無數傷痕看來並不嚴重。若是牠的身體沒那麼龐大,這些個個都是致命傷;但無奈的是,雙方規模實在相差太多,差過了頭。

  差過了頭,顯得怪異至極。

  由莉卡覺得不太對勁,揉了揉眼,但似乎不是錯覺。這麼說來——

  「……那只巨大的蜥蜴人,該不會——變得比原先更大了吧……?」

  「唔……」

  路易‧卡塔魯西斯以左手的食指與拇指對準四十美迪爾前的超食漢,似乎是想藉由距離與手指長度之間的關係來估算大略身高。

  「——沒錯……看來有六、七美迪爾高,大概還不到頭一次看見時的兩倍。或許是發育期吧?不過就算是,似乎也長得太快了些。假如我別挑食,多吃一點,是否還能長高?」

  「就算再怎麼想長高,我也不吃那種東西。」

  在由莉卡的視線前端,追逐著奔逃的皮巴涅魯而撞上某座高層寺院的超食漢,正一面啪哩啪哩摩沙摩沙地吃著自己撞壞的混凝土,一面回過頭來。

  看來牠真的不挑食,什麼都吃。

  而且不會因暴飲暴食、吃得太飽而消化不良,無法動彈。

  豈止不會,在由莉卡看來,超食漢的動作甚至變得更靈巧了。雖然還不足以抓住皮巴涅魯,但毫無遲鈍之感,身手顯得相當敏捷。

  難怪鐵之心臟協會無法接近。幸好現在超食漢的注意力全集中在皮巴涅魯身上,若是一般人被牠盯上,只怕撐不過一秒。

  貿然接近,反而會礙了皮巴涅魯的事。

  說歸說,但總不能在這裡默默袖手旁觀。

  一定有自己能做、自己該做的事。

  「啊——」

  正當由莉卡如此尋思並四下張望之時,她發現了。

  就位置而言,鐵之心臟協會離由莉卡最近,皮巴涅魯與超食漢則在他們之前,而更前方還有另一組人正進行肉搏戰;只不過皮巴涅魯與超食漢的單挑太過壯烈,使得那一組人黯然失色。

  然而,他們也打得如火如荼。「別跟過來!」留下路易‧卡塔魯西斯舉步奔跑的由莉卡雖然功夫尚未到家,卻也是個習武之人,明白他們之間上演的死鬥水準有多麼高。縱使不若皮巴涅魯與超食漢那般誇張,他們之間仍存在著體型差距;雖然雙方皆是手無寸鐵,但其中一方卻有尾巴。飛燕——由莉卡也說不得別人,但那體型如孩童一般的男人竟以不帶絲毫累贅的犀利招式、敏捷性與奇巧的動作彌補了這些不利之處。

  好厲害。

  由莉卡繞過鐵之心臟協會,一面奔馳於路肩,一面由衷感歎。

  那並非光靠天分與實戰經驗便能達到的境地,必然還歷經血汗淋漓的鍛煉、付出壯烈的努力與不屈的精神力。這一切都看在由莉卡眼裡,傳進了她的心裡。不知不覺間,她的胸口開始發熱;為免被超食漢發現,為免增添皮巴涅魯的麻煩,她跑在建築物的騎樓之上,有股出聲替飛燕加油的衝動。

  當然,她忍住了。一旦出聲,說不定會引來超食漢的注意,或許會分散那個人的專注。她不願打擾那個人的戰鬥。

  但他真的好厲害。

  由莉卡所見過的武鬥家之中,最為傑出的便是師父多瓦寧古;但他有優越的體格,並有天生肌力保障之下的體能。與他相比之下——雖然光是相比便已顯得自己不自量力——何況由莉卡在各方面皆是望塵莫及,光是個基本招式,便怎麼練也及不上他,即使修行一百年亦無可奈何。由莉卡向來這麼認為,或許在她心底某處,早已生了放棄的念頭。但那個就算說是男孩也相當矮小的人卻不一樣。

  他在戰鬥。

  飛燕與「拳姬」交手,甚至略勝一籌。

  拳頭、手肘、腿、膝蓋、頭、肩膀、背部。

  他用上全身上毫不畏怯,正面和拳姬一決勝負。

  方才飛燕剃刀般的下段左後旋踢漂亮地掃中拳姬的腳踝,趁拳姬失去平衡之時,旋即又朝著牠的阿基利斯腱(姑且以人體部位說明)使出下段右前旋踢。要承受這般連續攻擊,得要有多少體重才行?拳姬的體重不足,跌個四腳朝天;不,牠實時伸出手來,勉強以雙手支撐身體,免去了跌倒之厄。若是人類,頂多就此了結;但不巧的是拳姬為蜥蜴人,還有尾巴。拳姬揮動尾巴,如上鉤拳般擊向飛燕的下巴,有點反擊意味;因為當時飛燕為追擊拳姬,身子正好前屈。

  「——哇……!」

  飛燕雙臂交叉,勉強防禦。

  人卻被掃飛了。

  重穩陣腳的拳姬趁機攻擊。

  牠以前空翻縮短距離,低吼一聲,自半空揮下右螺旋拳。

  「Sh……!」「唔——哈!」

  螺旋拳命中了。由腰部、肩膀、手肘、手腕,不,由拳姬全身而生的力量加上扭轉之力彈開了飛燕的防禦,拳頭旋入他的臉頰與下巴之間。

  但飛燕卻在中擊的瞬間自行彈開,將傷害減至最低——看在由莉卡眼中似是如此。

  她希望是如此。否則,一面橫向回轉一面摔落地面的飛燕恐怕起不來了。當然,拳姬不會放過這個機會,立刻飛撲過去。牠打算踩扁飛燕,若是被那長達一﹒九美迪爾的身體踐踏——

  由莉卡這回險些叫出聲來。

  但並非尖叫,而是歡呼。

  「——殊!」飛燕於千鈞一髮之際閃過拳姬的腳,如陀螺般迴旋,使出掃腿。拳姬抬起右腳避過這招,但還沒完。「咆……!」飛燕如青蛙躍起,樣子雖拙,卻是使盡全身彈力而來的跳躍,速度極快,時機也極為完美。拳姬躲不過,豈能躲過?喀茲!隨著一道巨響,飛燕的頭捶正中了牠的下巴。這記頭錘加上了全身體重,比拳頭還有威力;拳姬結結實實地挨了這一下,斷不能毫髮無傷。牠搖搖晃晃,卻未倒地;雖未倒地,卻也無法立刻採取戰鬥姿勢。

  「喀哈哈爬爬爬爬……!」

  飛燕對著拳姬的腹部噠噠噠地連續飽以正拳,承受不住的拳姬試圖抓住飛燕,但這只是無謂的掙扎,拳姬終究沒能達成目的,反倒讓飛燕使出了下一招。飛燕靈活地運用自己矮小的身體。「——哈!」他鑽過拳姬胯下,轉眼間移至身後,抓住牠的尾巴;不,該說以雙手抱住,較為正確。他有何打算?

  飛燕發揮了與那矮小身軀毫不相稱的怪力,豪邁地旋轉拳姬。

  「喝啊!轉吧轉吧蜥蜴女!喀哈哈哈哈哈……!」

  接著,他放開了手。

  並在扔出拳姬的同時飛身撲去。

  於空中下踢。

  上踢。

  踢飛了又踢,一踢再踢。

  說來當然,不過飛燕也毫不容情,攻擊的儘是顏面、關節及要害。眼看著鮮血從拳姬的口鼻汨汨流出,嘴邊更是鮮血淋漓;血液飛散,濺到飛燕身上,他見了血似乎更為興奮,「呀哈哈哈哈哈……!」腰與膝蓋的回轉速度愈增,踢腿顯得更為威猛。或許這便是陷阱,或許是拳姬將身體縮成烏龜般一味防守、束手無策的樣子令飛燕心生大意,或許只是拳姬出奇地耐打,又或許是牠的演技遠比旁人想像的還要精湛。

  「噠啦啦!噠啦啦啦——啊……?」

  在那一瞬間。

  形勢逆轉。

  看在由莉卡眼裡,拳姬只是伸出右手輕輕掃過飛燕的重心,但當然沒那麼簡單。飛燕確實有些得意忘形,但他並未放鬆戒心,只是露出了些破綻。話說回來,這一招實在絕妙至極。飛燕使出間不容息的連續踢腿時,重心微微浮動;而拳姬便是趁著這一眨眼間的空隙反攻。

  飛燕的身體浮空。

  旋轉。

  血流滿面的拳姬立即起身,企圖血祭毫無防備的飛燕。

  然而。

  ——休想得逞。

  誰來阻止?

  由莉卡﹒白雪。

  不光是拳姬,應該連飛燕都沒發覺。由莉卡在一旁感歎飛燕的善戰,但可沒打算袖手旁觀到底。為了這個時刻,她早壓低姿勢,接近拳姬身後了。當然,不光是接近而已。

  「破……!」

  由莉卡喝叱一聲,極限九手棍重重痛擊。

  此時拳姬正欲對飛燕使出足以劈開巨岩的下壓踢,由莉卡擊中的便是牠的後腦與脖子之間。

  「Ga……」

  這招給了拳姬多少傷害,不得而知,但確實使牠錯過了解決飛燕的絕佳時機。拳姬高舉的右腳沒能朝飛燕壓落,反而往前一傾,險些倒地,又及時踩穩腳步。牠既能踩穩腳步,可見還留有氣力,不過結果卻差不了多少。

  「——喝!」

  采防禦姿勢落地後,飛燕又立即躍起,朝拳姬下巴飛身膝擊。

  但這沒還結束。

  或該說,飛燕已打算結束一切。

  飛身膝擊之後,飛燕迅速以全身抱住拳姬的頭,並巧妙地運用手臂與腳,狠狠一扭。

  他將逐漸倒地的拳姬脖子往右、往左,一再扭轉,狠狠扭轉。

  劈哩啪啦。

  斷裂破碎之聲響起。

  拳姬的脖子已扭往詭異的方向,即便如此,飛燕依舊沒停手,待拳姬身體倒地的那一瞬間,他便狠下殺手,朝拳姬的頭頂施予肘擊。

  啵咕!最後響起的是這道鈍重的聲音。

  「……呼……」

  隨即,飛燕在地上躺成了大字形,掀起連衣帽。

  他滿臉通紅,呼吸急促,渾身大汗;看來雖然痛苦,臉上浮現的卻是爽朗的會心微笑。

  「哇啊啊啊!贏了……!不過!不過啊,原來怪物裡頭也有不容小看的強者耶!糟啦,我是不是太無知啦?井底之瓜?咦?好像不對。井底之花?之刷?算了,是什麼都沒差,呼呀呀!話說回來——」飛燕看著由莉卡,一臉靦腆地以指尖抓了抓鼻頭。「我一個人也能贏的。」

  「扯麼話!」由莉卡忍不住噗嗤一笑。「要斥我沒出面,你就危險了。」

  「才不會咧!」飛燕鼓起腮幫子,雙手雙腳猛搥地面,活像小孩鬧脾氣。「我絕對能贏!真的!我還沒使出全力!還有最後絕招沒用!我能贏,我能贏,我能贏!」

  「好、好!」

  「啊!妳不相信?妳不相信對吧?可惡,真的真的是這樣啦!」

  「我相信。好了,快站起來,還沒——」

  沒錯。

  雖然成功地取了拳姬的性命,但舞台的帷幕還沒落下。

  由莉卡感到一陣猛烈的壓迫感,回過頭去。不,並非壓迫感之類的曖昧感覺,而是巨大聲響與空氣的流動。「——由莉……!」由莉卡的手被拉住,拉住她的是一躍而起的飛燕。由莉卡並未抗拒,與他手牽著手一起逃走。他們只能逃走,因為若不逃便會被輾死。

  超食漢。

  牠的巨大身體步步逼近。

  倘若牠的目標是由莉卡與飛燕的話,或許他們再怎麼奮力逃亡亦是徒然;牠的速度與氣勢便是如此驚人。幸虧不然,牠要的並不是飛燕與由莉卡這兩個小不點,而是更有份量的食物。

  超食漢緊急煞車,發出一陣巨響。

  牠停在身穿粉紅緊身衣,氣力全失,頸椎斷裂慘死的拳姬遺體之前。

  超食漢的右手粗魯地抓住拳姬的遺體,放入血盆大口之中。

  牠咬了幾口。

  兩下、三下、四下。

  就這麼幾下,便把屍體分成了適當的大小。

  牠們被統稱為蜥蜴四兄妹,雖不知拳姬與超食漢是否真有血緣之親,但好歹也是同族、同胞;沒想到超食漢竟將拳姬一口吞入腹中。

  大快朵頤。

  「喂喂喂……!」這下連飛燕也忍不住停下腳步,睜大他那原本就大的眼睛。「牠未免太……太追求美食了吧……」

  「斥這個問題嗎……」

  「唔,話說回來——」

  這道飛燕以外的聲音雖令由莉卡微感驚訝,但對於這種淡薄的存在感她卻是心裡有數,一看之下果然不錯。路易﹒卡塔魯西斯便在由莉卡與飛燕身邊,他正坐在公文包上,以手帕擦拭著單眼鏡。

  「『超食漢』似乎越來越難纏了。不知這是突變而來的性質,還是本就如此?我從來不知道有個體能以這種形式進化呢!唉呀,真是太奧妙了。」

  「你還一臉斥不關己——」

  「哦,那倒是,不是閒坐的時候嘛!」

  「當然啊!快點離開這裡!別拖拖拉拉的!」

  「啊,妳不用擔心,我聞起來應該不太好吃——」

  「由莉!牠來了……!」飛燕相當強硬地一把抱起由莉卡,開始奔跑。然而,由莉卡或許該感謝他;她以為還有時間,才分心去關照路易‧卡塔魯西斯,但她太天真了。超食漢的「速度比方才更快」。由莉卡被飛燕攔腰抱著,是以能清楚看見自己與飛燕以些微之差逃過超食漢的魔掌,更能深切體會牠的速度與重量感。終於起身的路易﹒卡塔魯西斯一臉茫然地被超食漢右手抓住的場面,她也看得一清二楚。「咦?」路易‧卡塔魯西斯說著,似乎覺得不可思議,而這也是他最後的遺言。

  超食漢雙掌合擊,輕易將手上的路易﹒卡塔魯西斯壓碎。

  這件事本身已相當令人震撼,但還有件更令由莉卡震驚——或該說懷疑自己眼睛的事。

  不是紅色的。

  自超食漢雙手間飛濺而出的路易﹒卡塔魯西斯碎片,竟沾滿牛奶般的白色液體。

  見了這副光景,由莉卡毛骨悚然,有股難以形容的驚駭感。

  倘若那液體並非出自人類,而是出自於異界生物的身體,或許她不會大驚小怪——但異界生物是超食漢,路易﹒卡塔魯西斯是人類才對。她一直這麼認為,難道不然……?

  不知何故,超食漢似乎也不太中意流著白色血液的人類(?丫又或許是牠無暇享用。人人碰上超食漢皆是束手就死或抱頭鼠竄,卻有人果敢地向牠挑戰。

  不消說——

  那人便是皮巴涅魯。

  利用些微的突起部位爬上高層寺院外牆,進入超食漢的視野死角,並一躍而起,跳到牠那巨大的身軀之上——能辦到這種事的,也只有皮巴涅魯了。

  超食漢似乎也察覺了這股非比尋常的殺氣,回過頭去,但為時已晚。皮巴涅魯已攀住超食漢背後,超食漢揮動尾巴,試圖將皮巴涅魯打落,卻未能擊中。皮巴涅魯身高將近一﹒八美迪爾,身手卻如老鼠一般敏捷。當然,和超食漢相比,他確實與小動物相差無幾——小動物?

  皮巴涅魯有那麼小嗎?他變小了?不,不可能,正相反。是超食漢太大,大過了頭。但現在不是關注此事的時候,該注意的是皮巴涅魯。皮巴涅魯神速地自超食漢的背部爬到肩上,又以肩膀為立足點移動至頭頂,手上的雌雄對劍閃閃發光。

  他並未揮劍斬刈,而是鑽擰、翻攪、破壞。

  縱使超食漢再怎麼龐大,那個部位的大小依然有其限度;無論牠的鱗片如何厚實堅硬,亦毫無干係。

  那個部位便是右眼。

  皮巴涅魯劃開超食漢的眼皮,猛砍眼球,砍得血肉模糊。

  「好厲害……」

  雖然他向來如此,但確如飛燕所言,好厲害。在這個前刺客眼裡,世界不知是如何樣貌?想必與由莉卡的世界截然不同,無論速度、高度、寬度及任何一切皆然。對由莉卡而言難如登天之事,對皮巴涅魯而言卻是易如反掌。

  然而,對皮巴涅魯來說,超食漢依然不是好相與的對手。

  不光是右眼,原本皮巴涅魯連左眼也要一併毀去,卻又死了這條心,縱離超食漢的身體。他

  不得不放棄。「UUUUUUUUUUUUUUUUGOOOOOOOOOOOOO000OOOH……!」因為超食漢以震耳欲聾的聲音大吼大叫,雙手抱頭,開始發狂大鬧。

  「皮巴涅魯……!」「皮巴先生!」超食漢致力於蹦蹦跳跳與撞擊鄰近的高層寺院,因此四周塵煙瀰漫,一時不見皮巴涅魯的身影。以皮巴涅魯的本事,應當是安然無恙;但他會不會受超食漢發狂殃及?由莉卡憂心忡忡,結果只是杞人憂天。皮巴涅魯自煙塵中縱出,回頭仰望超食漢,似乎決定暫時拉開距離;他環顧四周,發現了由莉卡與飛燕,便朝著他們奔去。想當然耳,要挑戰正咚咚咚茲咚啪當茲鏗地大肆破壞的超食漢,未免太過有勇無謀。

  話說回來——

  「——我覺得……牠好像又大了一圈耶!」

  「哦?」

  飛燕看了由莉卡一眼,又再度將視線移回超食漢,眨了眨眼睛。

  「哦!這麼一說,的確超大的!喀哈哈哈!大成這樣,我都快笑不出來啦!太扯了!喀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現在不斥高興的持候吧!」

  「呼呀呀呀!誰、誰教牠……那、那麼大!未、未免太大了吧……!」

  「真是的!」斥責飛燕的自己究竟身在何地?處於何種狀況?由莉卡突然回想起來,整張臉一股腦兒熱了起來,胸口也開始發悶。「……呃,你、你能不能放我下來?」

  「啊?為什麼?」

  「你、你一直抱著我,一定覺得很重吧!」

  「不會啊!一點都不重,我力氣很大,由莉又太輕了。」

  「由‧莉‧卡!快放我下來!」

  「幹嘛啊?好啦,知道啦!」

  由莉卡從飛燕的手臂中解脫後,總算憑著自己的腳站上地面。她鬆了口氣,雖然知道不是放心的時候,胸口卻變得輕鬆許多,臉上的熱度也消退了。大概是因為和飛燕湊在一起時太熱的緣故。飛燕明明穿著常人嚴冬才穿的大衣,但被他抱在懷中時,由莉卡卻能感受到那火一般滾燙的體溫。體溫傳了過來,烘炙由莉卡;而現在她離開了那股熱氣,所以舒服許多。一定是因為這個緣故。

  「哦!皮巴先生!」

  由莉卡並不覺得自己在發愣,卻直到聽見飛燕這一聲才發覺皮巴涅魯已過來會合。

  她連忙檢視皮巴涅魯全身,見他未負重傷,想對他說句話,卻又不知該說什麼——她的腦袋裡變得一團亂,反被皮巴涅魯搶先了。

  「由莉卡,沒事、吧?」

  「……你、你呢?」

  「我、沒事。」

  「斥嗎?那就好……」

  不,由莉卡已親眼檢查過皮巴涅魯的狀況,自然知道他沒事。她覺得渾身不對勁,為了醒醒腦,便甩了甩自己的頭,望向依然盛大狂鬧中的超食漢。飛燕對著皮巴涅魯說道:「欸,你果然很厲害耶,皮巴先生!太勁爆啦!你的身體是什麼打的啊?太犀利了吧?真的絕對超殺的啦!」皮巴涅魯露出了些許不耐之色,但由莉卡沒理會他們。

  現在不是管這些事的時候。

  超食漢突然停下動作。

  仰望天空。

  又將頭轉向西邊,瞇起左眼,從喉嚨深處發出「Oooooow……」的低吼聲。

  牠似乎在呼喚什麼,又像是在響應呼喚。

  超食漢緩緩地邁開步伐。

  先朝南走。

  又在不遠前的十字路口轉向西邊。

  朝著極限AM蟠龍大道而去。

  「——快追上去!」

  見由莉卡拔足奔去,皮巴涅魯默默地搶到她的前頭。「啊!喂!等一下!由莉、皮巴先生!我也要去、我也要去……!」飛燕亦立刻追上,但由莉卡沒瞥上他一眼。她萬分焦急,心頭滿懷不安,思緒也尚未完全整理好,還有點混亂。路易﹒卡塔魯西斯死得輕易,白色液體橫飛;許多人因異界生物來到地上而死。連皮巴涅魯都無法阻止超食漢——對,超食漢,這個怪物究竟有何打算,欲往何方?更重要的是卡塔力和瑪利亞,他們兩個人在何處?沒事吧?沒受傷吧?如何才能見到他們?

  不明白,完全不明白。在這種時候,我總是無能為力。

  不過,既然想不出方法,便只有繼續奔跑,追趕超食漢。

  往西,往西,往極限AM蟠龍大道而去。

  那兒有什麼呼喚著超食漢。

  4

  ——在這種緊要關頭,我究竟在做什麼?

  瑪利亞羅斯緊緊抱著貓咪裘弟,走下高層寺院的外側樓梯。

  他想到其它地方去,卻又不知該去哪裡。

  只好姑且下樓。

  他迷失了。

  迷失了什麼……?

  自己的位置。

  我以為那裡是我的棲身之所。

  我想待在那裡。

  但我不能無所事事,一聲不吭地待著。明明沒人期望自己存在,卻抱著膝蓋賴在那兒空呼吸,這種日子我敬謝不敏。

  讓我覺得自己可以留下。

  一讓人希望我留下。

  被需要。

  有用處。

  我渴望被肯定,否則無法安心。留在那兒是多麼地自在安穩——不,所以才更是戰戰兢兢,心情猶如玩大風吹一般。現在還有椅子可坐,但要是椅子沒了呢?數量不夠了呢?假如得剔除某人,那人肯定是我,我是不二人選,我比任何人都如此期盼。

  因為我沒用。

  只是個「失敗作I

  我從一開始便心知肚明,自己是下下等人,往下看是沒完沒了,往上看也是無窮無盡。瑪利亞羅斯有時覺得自己彷彿獨自呆立於空蕩蕩的荒野之中,被吹過的塵風嘲笑,被太陽輕蔑;同情他的雲朵降下了淚雨,將他淋得一身濕。濕漉漉的身體沉重不堪,無法動彈;他發冷,蹲下身來,就這麼僵硬地化為石像,靜待腐朽的一天。這個夢他作過好幾次,每次醒來總是立刻否定。

  ——不是的……!

  的確,現在的我很渺小,或許還得不到眾人的器重,但不見得永遠都是如此。我一廂情願地如此相信,努力;但即使成功地達成某些目標,也不過是僥倖,結果反而成了壓力。

  這次成功了,下次得有更好的表現。

  讓大家知道我辦得到。

  證明我的能力。

  證明我進步了,比上次更為善戰,今後還會更上一層樓。

  我希望他們看著我。

  認同我。

  對我說——

  你可以留下來。

  請你留下來。

  曾幾何時,瑪利亞羅斯的胸口深處綻放了帶刺的花朵;那是朵名為焦躁之花,總是冷不防地刺著他。在它的催促之下,瑪利亞羅斯翻開了巴尼格﹒巴拉德所著的《劍的技法丫練習劍聖直系正統派劍斗術的套路。由「水平三五線」連接「輪形」,再以「飛揉切」收尾。每個套路都不簡單,要使得如行雲流水更是困難。他使不好,隔天也使不好,隔天的隔天依然使不好。究竟何時才能學會?五天後?十天後?一巡月後?半年後?一年後?十年後?或是一輩子都辦不到?因為缺乏才能?因為沒有天分?

  或許是吧!若真是如此,也莫可奈何。任何人都有長處與短處,我只須做我能做的事即可。

  但我能做什麼?

  和大家一起潛入地下區,由我統率,指揮,下令。我比其它成員善於觀察四周,冷靜判斷,視情況果斷採取對策。真的嗎?

  他不明白。

  泉裡決戰之時僥倖奏功,他便如此以為。

  ——啊!

  不過,現實卻是殘酷無情的,甚至該以滑稽形容。全是一場誤會。

  面臨一點小小決斷便滿心迷惘,幾乎什麼也沒能決定,只是被狀況推著走,完全沒有表現,一無是處。

  豈止如此,致命缺陷又再度清楚浮現。

  孱弱。我太孱弱,缺乏戰力,無法站上與眾人對等的立場。我的水準和大家相差太多,只會礙手礙腳。

  但大家都是爛好人,不會出言埋怨;即使心裡覺得我是塊豆腐渣,區區我一個人,他們還照顧得來。或許在他們心中,我的存在與否根本無關緊要。

  沒錯。

  對他們而言是。

  但對我而言不然。

  我渴望證書,足以留在那裡的證書。

  不是同情,不是順水推舟,不是偶然交集的結果,不是命運,而是某個確實的理由。

  多瑪德君、由莉卡、莎菲妮亞、皮巴涅魯、卡塔力、多瓦寧古。

  我渴望成為他們夠格的同伴,早一刻是一刻。我渴望安心,好不容易找到了棲身之所,我希望永遠留下。我絕不願失去,我害怕失去。所以,一巡月後不行,十天後也不行,就是明天也嫌太遲;今天才成,最好是立刻,至少要有自己終有一天定能獨當一面的保證。

  「……這是種奢望嗎……」

  瑪利亞羅斯輕輕笑了。

  喵!

  懷中的裘弟叫道。

  「啊哈哈……你在安慰我啊?」

  喵!

  裘弟澄澈藍眼珠中的黑色瞳孔,映著瑪利亞羅斯的臉龐。

  我不想看。

  瑪利亞羅斯用力撫摸裘弟的頭。倘若這是為了讓裘弟閉上眼睛而做的舉動,瑪利亞羅斯或許會更加厭惡自己;而事實上確是如此,因此他更為討厭自己。然而,無論任何人喜歡或討厭什麼,他即將走完樓梯,地上已近在眼前。瑪利亞羅斯踏上高層寺院與高層寺院之間的狹窄巷弄,並未屈身便粗魯地放下裘弟。

  「你到別處去。」

  一路抱著裘弟,分享牠的體溫,如今卻帶著僵硬的笑容說出這種話——這樣倒是很符合現在的自己。

  自私自利,醜態百出,一無是處。

  只會拿貓出氣。

  「——就是這麼回事,快,你真的該到別處去,聽話。」

  然而,裘弟卻未移動,只是抬頭直盯著瑪利亞羅斯,似乎在期待什麼。就算你那麼看著我,我也無法做什麼。

  瑪利亞羅斯感到焦慮。

  他刻意用力咂嘴,背過裘弟;與其說是跑出小巷,更像是加快腳步逃離裘弟。裘弟一定會跟上來。不知何故,他如此認為,但決定不去管牠。

  仔細想想,與我何干?又不是我的貓。牠是路易﹒卡塔魯西斯養的貓,而路易﹒卡塔魯西斯只是棵搖錢樹,與我無關,我根本不在乎。現在我什麼都不在乎了。但若是如此,我又該何去何從……?瑪利亞羅斯滿心茫然地走出小巷。眼前的道路,正位於剛從外側樓梯走下的高層寺院與方才亞濟安帶領自己逃入的無人高樓之間。

  瑪利亞羅斯漫不經心地往西邊看。

  接著將視線轉向東方之時,他的胸口宛如被打釘一般地疼痛。其實他所見到的景物並不值得驚訝,他早該料到的。

  距離瑪利亞羅斯所在的地點,約有三十美迪爾左右吧!

  亞濟安在那兒。

  他正在戰鬥。

  當然,對手是剪刀手。

  就瑪利亞羅斯所見,亞濟安正使用暗器,以不遜於皮巴涅魯的超人敏捷玩弄著剪刀手。不過,悲哭之劍似乎尚未吸取大量鮮血,棘闇黑衣上亦有數處損傷;看來剪刀手雖然逮不住亞濟安,卻也不是單方面挨打。

  再者,剪刀手與亞濟安的體格差距便如大人與小孩,因此攻擊間距也大不相同,而剪刀手的身手絕非遲緩。就體力上而言,雖然亞濟安呼吸未現紊亂,但剪刀手亦未顯疲態;牠身上的各色皮帶要斷不斷,雖有出血,傷勢卻不嚴重。

  還有那對兇惡異常的剪刀。

  那將人體輕易切成兩段的駭人鋒銳程度,是瑪利亞羅斯親眼見識過的。

  雖然目前亞濟安未負重傷,但若是不慎挨上一擊,後果難以想像。與其說難以想像,倒不如說是不堪設想。

  然而,亞濟安並不畏懼剪刀手;他既不後退,表情亦絲毫未變。亞濟安和多瑪德君在泉裡單挑時,言行便如打從心底享受戰鬥一般,但現在的他不同。虐殺人偶,亞濟安正如這個異名,帶著冷漠的心,冷靜沉著,一步步地將剪刀手逼進死路。

  他有自信。

  而且擁有不讓自信變為自大的實力。

  老實說,我很羨慕他。我也想變成他那樣。不,即使我再怎麼想,我們的基礎本就不同,如今再如何渴求皆是枉然。雖然知道是枉然,我還是忍不住希望自己能生成另一種模樣。假如我有多瑪德君那樣的壯碩身體;倘若我像皮巴涅魯那般敏捷靈活;要是我有莎菲妮亞那種魔術才能;如果我能像卡塔力一般堅強,總是帶著笑容向前;假使我能如由莉卡一樣,不屈不撓,再接再厲:若是我和鬍子一樣,肌肉發達,頭腦過人。

  我應該不是這樣的。

  不是這麼卑屈、軟弱又扭曲的人。

  不會嫉妒他人。

  不會陷入令自己作嘔的自我厭惡。

  ——我想逃。
  我再也受不了這樣的自己,光是抱著自己,便感到萬分不快。我不願讓人看見,不願讓人看見如此骯髒的心及扭曲的表情。我渴望落單,形單影隻也好,孑然一身也罷。

  啊!

  但我卻一步步地靠近亞濟安。縱使認為該往反方向跑開,身體卻拒絕執行;不只身體,記憶亦如此主張著。

  過去隻身一人的時候,有多少難以成眠的夜晚?

  寂寞難耐!恨不得大吼大叫!大吵大鬧……!

  緊抓著毛毯貼住臉龐,若還不夠,便咬住毛毯,拚命祈禱。

  即使今天睡不著,明天一定能成眠。只要弄得筋疲力盡,總有一天能沉入夢鄉。沒問題,我撐得下去。只要忍耐,寂寞便會過去。

  確實如此。然而,寂寞難耐的夜晚必會到來。我曾數度自問,還得度過幾次這種夜晚?每到這種夜晚,我只能一味苦忍嗎?我得撐到幾時——到死為止?

  泉裡決戰結束,意識清醒之後,眾人在多瑪德君家中一起吃飯,吵鬧喧嘩。

  之後,卡塔力、由莉卡與莎菲妮亞在客廳睡著了;多瑪德君、皮巴涅魯與瑪利亞羅斯則被迫聆聽鬍子那不知所云的長篇大論。中途多瑪德君及皮巴涅魯棄劍投降,開始裝睡;瑪利亞羅斯也如法炮製,靜待鬍子結束演說,不知不覺間卻真的被睡意侵襲,在客廳沙發上睡著。

  在大家的包圍之下。

  溫暖。

  舒適。

  毫不孤單。

  或許那種難以成眠的夜晚,已不會再來了。

  我如此祈禱。

  我不願再落得孤伶伶的。

  ——亞濟安隔著四美迪爾遠的距離敏銳地揮動左手,丟出暗器,並於同時猛然接近剪刀手。他的暗器是針型的投擲武器,對著剪刀手的膝下連放了三把。剪刀手往後跳開,躲過暗器;當然,此時的牠呈現縮腰狀態,亞濟安趁隙上前,悲哭之劍疾出,但剪刀手似乎早已料到此著,用力一蹬地面,以過人腳力更往後退,逃過了悲哭之劍,並轉而反擊。剪刀,牠的兩把剪刀從兩側猛襲亞濟安。喀喳喀喳,一陣令人起雞皮疙瘩的聲音響起,卻僅止於如此。剪刀並未擊中亞濟安,甚至沒能擦過他一根汗毛。

  亞濟安跳往正上方。

  不。

  不對。

  看來是如此,但一瞬之後,他竟繞到了剪刀手背後。

  剪刀手亦立即回身,但亞濟安已丟出暗器並衝上前來。大勢已定,看在瑪利亞羅斯眼裡便是如此。但亞濟安並非單純突擊,而是在極短的距離之間多段變化速度。快,慢,快。剪刀手完全為他所惑,當牠以兩把剪刀打落暗器並試圖迎擊亞濟安時,雙方之間的距離業已歸零。

  穿過剪刀手身邊的亞濟安悠然甩落悲哭之劍上的血,撥了撥黑髮。

  「呵!」

  「——Guuahh……」

  隨著呻吟聲,有個物體咚沙嘎沙地掉落地面。

  是剪刀手的左臂。

  在錯身而過的同時,亞濟安以悲哭之劍斬落了牠的手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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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09-4-20 01:27 AM|只看該作者


  這回當真是大局已定。亞濟安幾乎無傷,但剪刀手卻失去了一條手臂,亞濟安的優勢已無可動搖。瑪利亞羅斯觀看這一連串教人幾乎忘了呼吸的攻防,至此總算鬆了口氣,卻在同時目睹了不可置信的光景。

  剪刀手拾起自己的左手,硬生生地將兩個切斷面接在一塊。

  當然,光是如此,並不值得大驚小怪。這種舉動對常人而言的確怪異至極,但想把分開的東西還原的心理,瑪利亞羅斯倒不是不能理解;換作其它精神近乎錯亂的人,或許也會做出相同的舉動。只不過,即使舉動相同,結果卻不見得和剪刀手一樣。一般情況下,絕不會發生這種事。

  血如湧泉的切斷面中竄出了許多血色肉芽,互相糾纏並化為一體——竟真的將手臂接合起來,只留下一道嶄新駭人的傷痕。

  而且一轉眼後——

  剪刀手又喀喳喀喳地動起剪刀來。看來不僅是接合而已,功能亦大致復原,只是動作有些不靈光。

  見狀,亞濟安亦不禁目瞪口呆。這也難怪,蜥蜴斷尾還能再長倒是聽說過;但能自行接合切斷的手臂,卻是前所未聞了。蜥蜴人都是這樣嗎?不,應該不是。瑪利亞羅斯也曾與低等蜥蜴人及蜥蜴人數度交戰,從未碰過這種破天荒的傢伙。剪刀手屬於特例。牠果然是危險可怕的敵人,若不剷除,後果不堪設想。

  我默默看著恐怖的敵人朝亞濟安進攻。

  這樣行嗎?真的行嗎?

  ——不行。

  當然不行,絕對不行。

  瑪利亞羅斯舉起右手對著剪刀手,左手的食指與拇指放在右護腕旁的開關上,瞄準目標。說來可笑,相差了十五美迪爾以上,根本不可能命中;即使命中,能穿透那身鱗片嗎?這個護腕上的發箭裝置原就是用來護身或暗殺,體積雖小,威力卻不差,但也只是「不差」而已。事實上,他曾對製作者「修可拉德」提及自己將護腕用在實戰上,修可拉德聞言回道:「哦?竟然用到實戰上去啦?看來你日子過得滿苦的嘛!屎蛋小惡魔。」當時瑪利亞羅斯聽了這話很不痛快,隨即還以顏色;但修可拉德說的其實沒錯,這對護腕只是權宜之計,若不百般琢磨運用方式,甚至連梅利庫魯都獵不成。這就是我,我知道,事實便是如此,無可奈何,只能接受。

  因此,瑪利亞羅斯接受事實,朝著腰帶上的封盒伸出了手。

  裝有哈蕾慕‧戈登的小瓶子,炸彈。

  ——伊修塔魯﹒阿卡姆諾﹒戈登子爵。

  那個邪門歪道煉金士研發的瑟拉慕‧戈登,原本便具備當成炸藥運用的潛在可能性;更正確地說,在實驗的初期階段,瑟拉慕﹒戈登的性質就和現在的哈蕾慕﹒戈登類似,服用一段時間後便會爆炸。

  曾目睹整個過程的瑪利亞羅斯成為侵入者之後,突然思及這種藥說不定能派上用場,因此砸下自己一點一滴攢來的錢,在黑市買了套中古煉金道具組,並逐漸買齊材料,歷經數次失敗才煉製成功。為何自己會擷取那可恨子爵的名字,將其命名為哈蕾慕﹒戈登?瑪利亞羅斯已記不清了。應該是出於諷刺之意吧——原來那個沒人性的變態也能幫上我一點忙。

  事實上,多虧了哈蕾慕﹒戈登,他才能數度撿回自己的小命。

  才能獲救。

  仔細一想,真是令人不快。

  雖未確認過屍體,但子爵十之八九已然死亡,我卻仍無法與他切斷關係。至今還無法獨當一面的我,竟是倚靠在子爵宅邸度過的悲慘數年而存活下來的。

  再說,我丟出炸彈又能如何?有什麼好處?運氣好正中剪刀手便罷,一不小心可會禍及亞濟安。不行,炸彈不能用。

  換句話說,我什麼也做不到。

  這已經不是甘不甘心的問題。

  只能說是束手無策。

  這就是現實。

  ——真是傷腦筋啊!

  瑪利亞羅斯抬起頭來,他似乎低頭思索了好一陣子。在這種時候幹這種事,當真是蠢得可以。像我這種白癡、沒用又拖泥帶水的蠢蛋,還是死了算了。不,看來在我尋死之前,會先被殺掉。「——咦?」

  剪刀手正朝著這個方向而來。

  近在眼前。

  為什麼?

  「瑪利亞……!」

  亞濟安急迫的聲音敲著鼓膜。

  但瑪利亞羅斯見不到亞濟安的身影,他只看得見剪刀手。好大,應該有二美迪爾又三十或四十桑取。牠逼進眼前,氣勢驚人。瑪利亞羅斯發不出聲音,他試著後退,背、腰與腳卻使不上力;豈止使不上力,甚至開始發軟。跌倒,他快倒下了。「SyyyyyySh……!」剪刀手來了,牠那滿是傷痕的近青色綠鱗被暗紅色液體沾得既黏又濕,兩把剪刀閃爍著鈍光。腥風掠過瑪利亞羅斯的臉頰,再這麼下去,他必死無疑。可是,為何要殺我?因為我沒用?因為我軟弱?瑪利亞羅斯不明白,但當剪刀手突然躍起,轉了一圈並飛越自己之時,他隱約察覺了。

  剪刀手正在瑪利亞羅斯身後。

  瑪利亞羅斯的前方,是追趕剪刀手而來的亞濟安。

  換言之,在這一瞬間,剪刀手與亞濟安形成挾瑪利亞羅斯對峙之勢。

  剪刀手還記得亞濟安曾帶著瑪利亞羅斯逃走,或許牠也明白亞濟安試圖保護瑪利亞羅斯;因此,當牠發現瑪利亞羅斯大搖大擺地現身,便打算好好利用這只糊塗蟲。瑪利亞羅斯是亞濟安的弱點——或許剪刀手即是如此判斷的。

  遺憾的是,牠的推測相當正確。

  亞濟安臉色大變。

  他咬緊牙關,瞪大雙眼凝視著瑪利亞羅斯,似是憤怒,又似泫然欲泣。

  ——求求你。

  拜託你。

  別為了我,為了我這種人露出那種表情。

  我沒那個價值。

  再說,橫豎是來不及了。亞濟安與瑪利亞羅斯之間的距離約有四美迪爾,剪刀手卻近在身後;也就是說,瑪利亞羅斯的性命完全掌控於剪刀手手中,就算是亞濟安亦無計可施,只能死心。一切都完了。

  不過,瑪利亞羅斯卻又覺得這是理所當然的發展。

  過去亦然,要是他的運氣再差上一點,要是沒有亞濟安搭救,要是同伴們未曾相助──

  他早就完了。

  失敗作還能活到今天,已是不可思議。

  至少尚有件聊以自慰之事。

  在這個關頭,我還可以做個選擇。

  臨死之前,要將什麼烙印於眼底?

  亞濟安那張幾欲哭號的臉……?

  「別看……!」

  「Oooo0oooo0ooOoooo0o0oohhhhhhhhhhhhhhh!」

  瑪利亞羅斯並不認為這道宛若呼喚的長鳴打動了自己的心,卻有股情緒一湧而上。

  他的眼睛內側與鼻腔深處發熱,有道發麻的感覺從肩膀流向脖子及背上,橫隔膜開始痙攣,猶如打嗝的前兆一般。不,不是。他撐著,拚命忍耐;他覺得不該,不該這樣。哭也沒用,沒有意義。再說,為什麼哭?現在是我哭的場面嗎?這時候哭,解決不了任何問題。當然,不哭也解決不了問題,但我不能哭。現在不只我一個人,還有亞濟安在場。

  瑪利亞羅斯轉向亞濟安。

  亞濟安仍抱著右手,蹲在地上。

  他的肩膀、背部及頭部微微顫抖,看來非常痛苦;見他如此,瑪利亞羅斯彷彿聽見了他並未出口的呻吟聲。

  瑪利亞羅斯猶豫著。

  我該怎麼辦?

  瑪利亞羅斯數度試著開口說話,卻一再打住念頭,結果又快「打起嗝」來,連忙以雙手用力地揉擦眼睛周圍。他覺得自己若繼續保持沉默,便無法克制下去。再不說些話就糟了,我已經夠糟了,不想變得更糟糕。

  「——你沒事吧……?」

  「嗯。」

  亞濟安雖未抬頭,卻立刻回答;他的聲音一如往常,太過平常,反而顯得怪異。

  「已經好多了。」

  「是嗎?」

  「你呢?」

  「我?」

  我沒事——瑪利亞羅斯想如此回答。

  卻無法成聲。

  我、沒……

  他只能勉強說到這裡,視野在一秒之間變得潰不成形;他覺得自己的臉上似乎同時溢出各種液體,彷彿長久以來一直勉力防堵的堤防突然被撤除了一般。他抓起外套衣襬擦臉,卻追不上潰堤的速度;腦中的芯燒焦了,燒斷了。噴出的不只是淚水。「我、我已經……受不了……我……這麼……」

  「瑪利亞……?」

  不行。

  再也無法克制。

  已到了極限。

  「我很,沒用,對吧?派不上用場,一無是處,又很軟弱,為什麼……只有我是這副德行?是我不好嗎?我,什麼地方,不好?我……我也一直……一直在努力啊……是我的,錯嗎?對,是我的錯……是我決定的……我該放棄,該打消念頭,不該加入的。要是沒加入ZOO,就不用想這些事情了。我該獨自過活的,一個人的時候輕鬆多了。我好痛苦,比寂寞時還要痛苦。我不敢知道大家對我的看法,怕他們看不起我,不認同我,因為我一無是處,無能,無用,是塊豆腐渣、失敗作——個子矮,沒力氣,沒魔力,劍術爛,個性扭曲,不溫柔,只會耍嘴皮子……偶爾一次表現不錯,就立刻得意忘形!樂不可支!明明只是瞎貓碰上死耗子而已,卻這麼厚顏無恥!我這種人……最好不存在,根本沒有存在的價值,留著也沒用。到頭來,我做什麼都失敗,都不順利。就算沒有我,大家也無所謂吧?今天就算少了我,也沒人傷腦筋吧?但少了其它人呢?多瑪德君是園長,皮巴涅魯很強,莎菲妮亞很厲害,由莉卡是醫術士,鬍子是和尚,卡塔力是開心果——但我呢?我是什麼?我有什麼功能……?我該怎麼做?一無是處的我留下來有什麼用?就算少了我也不會有任何改變!不成任何問題!明天依舊會到來……!」

  大聲發洩過後,心情確實舒暢了些。

  但舒暢過後,卻又更加明白。

  不行,一切全結束了。我再也無法留在ZOO。就算對像不是ZOO而是亞濟安,在別人面前哭叫過這些話後,怎能若無其事地「從頭再來」?

  老實說,我真想立刻離開這裡。

  好丟臉。

  丟臉到恨不得一頭撞死,不想面對亞濟安。

  竟然被亞濟安——

  被亞濟安這種人聽到了這些話。

  把骯髒、醜陋又軟弱的自己全暴露出來。

  可是,我沒有力氣逃開。

  瑪利亞羅斯坐在地上,緊緊抱住雙腳,額頭抵住膝蓋。

  假如就這樣變小,該有多好?最好越變越小,小得和豆子無異,被人一腳踩死。

  他知道亞濟安靠近自己,在對面坐了下來。

  也知道貓兒正磨蹭自己的腳。

  到別處去啦!

  他如此想著。

  我會待在這裡維持這個姿勢,直到你們離開為止。

  我會永遠、永遠保持這個動作。你們快點死心,到別處去吧!

  「——很久很久以前,在某個地方有個男人。」

  別用平靜的聲音說故事。

  反正我不會聽的。

  「男人有許多同伴……有好幾個,好幾十個。男人是領導者,雖然一開始的成員只有區區數人,但全都是怪人,得有個人統率才行;他們采多數決,男人以外的所有人都指名男人當領導者,男人只好接受。他不是這塊料,但無可奈何。」

  叩、叩,有道硬物互相撞擊的微小聲音響起。

  應該是亞濟安以某種東西敲擊地面吧!

  「男人很努力地去做,但他向來愛裝帥,討厭被別人看見自己的努力;因此他表面上若無其事,心裡卻總是自問:這麼做對嗎?這麼做好嗎?同伴逐漸增加,我可有確實地瞭解每一個人?維持現狀就行了嗎?他沒有確切的信心,但若不裝出胸有成竹的樣子,大家便會不安,變成一盤散沙;因此男人決定,不管發生任何事,都要泰然處之。起先還過得去,直到發生了某個——小問題,同伴們開始動搖。」

  亞濟安的口吻明白顯示著,發生的絕非是「小問題」。

  但那又如何?

  「男人犯了個錯誤。難以啟齒的事,他只對以前就認識的知心同伴們說;而本來該當面見過每個同伴再決定的事,他卻獨斷獨行。他知道不該這麼做,卻明知故犯。老實說,男人累了。他一向獨來獨往,無法信任任何人;好不容易添了同伴,已屬難能可貴,卻要他當領導者。他真的不是這塊料,沒這種本事。這件事男人自己非常清楚,但身邊的人不然,他們異口同聲地說:你是不工人選,只有你能勝任,有你在我們才能放心。一開始只有六個人,由六分之一決定一切。那時候還好,他還能忍耐。但是——」

  「不知不覺間卻變成四十八個人。這四十八人之中,有一個人不在了,一個人離開,又有一個人求去……男人自暴自棄地想著,最後會剩幾個人?六個人?不,起初的六人之中已缺了兩個。那就是四個人囉?搞不好最後只剩自己一個。男人覺得這樣也好,但他的同伴都是些無藥可救的傻瓜。」

  三十八個人。

  有三十八個人——亞濟安重複道。竟有三十八個人留下來。

  「——男人大為驚訝,啼笑皆非,沒想到會有這麼多自討苦吃的笨蛋。但男人也是同類,其實他鬆了口氣,同時又感到不安。我也說過很多次,男人沒那個本事,他沒那種資質;他一度想放棄一切,就是最好的證據。男人終於在同伴面前脫口而出,說自己並非大家想像中的那種人。結果,他的同伴對他這麼說……」

  當時,瑪利亞羅斯並沒有任何想法。

  他只是自然而然地抬起上半身。

  亞濟安豎起單邊膝蓋,坐在地上。

  他那宛如結凍般的天藍色眼眸凝視著瑪利亞羅斯。

  但他的雙眼絕不冷漠。

  反而很溫暖。

  「『你誤會了,沒人覺得你厲害或了不起。大家待在你身邊,是因為喜歡你。∟

  亞濟安吐了口氣,視線往斜下方游移,俊朗的臉孔猶如賭氣似地微微皺起。

  「……或許這話不該由我來說,不過——你的同伴應該也是這樣吧?我不是說有無用處不重要,但重要的應該不光是這一點。」

  「是嗎……?」

  「瑪利亞,假如有人為了這種事而虧待你,我絕不饒恕。我會替你把他們殺得一乾二淨。」

  「——才沒人虧待……」

  沒人虧待過我。

  一次也沒有。

  加入ZOO以來,或許曾因輕忽大意而被喝斥、責備或勉勵,但從未被怪罪過。

  全都是自己的問題。是我自己得意忘形,自命不凡,結果失敗了又開始沮喪消沉,像個傻瓜一樣。

  可是,因為他們的人都太好了。

  是我好不容易得到的同伴。

  「沒人虧待我……完全沒人虧待我,一點也沒有……」

  所以,我想成為他們的助力。如同大家扶持我一般,我也要扶持大家,成為他們的力量。我渴望在真正的意義上與他們平起平坐,越快越好。

  瑪利亞羅斯又想哭了,但他強自忍下。

  亞濟安輕輕地笑了。

  「既然如此,你就該留在ZOO。你也喜歡他們吧?」

  嗯。

  瑪利亞羅斯未能坦率到用力點頭的地步,只是縮起下巴,微微點了頭。這是他的界限,但這樣便已足夠。

  「放心吧!」

  亞濟安緩緩起身,伸了個懶腰,看著瑪利亞羅斯,露出淘氣的表情。

  「你的成長遠比你自己所想的還要快。總是觀察著你的我都這麼說了,肯定不會錯。」

  「……變態跟蹤狂。」

  「這是出自於愛啊!我的甜心。」

  「這句話……」

  瑪利亞羅斯不明白自己為何口出此言。

  也不明白該作何表情。

  他低著頭,站了起來。

  「——好像很久沒聽見了。」

  「是嗎?」

  「不過我今後可不想再聽了。」

  「呵呵!」

  亞濟安撥開瀏海,轉向剪刀手離去的方向。前方是極限AM蟠龍大道,遠處一片騷然,應該不是錯覺。裘弟攀著瑪利亞羅斯的腳,喵了一聲,似乎想傳達些什麼。瑪利亞羅斯無法估量貓的想法,或許牠是想見路易﹒卡塔魯西斯吧!雖然他是個怪人,畢竟是裘弟的飼主。瑪利亞羅斯抱起裘弟,亞濟安瞥了他一眼,舉步奔跑,卻又停下腳步,回過頭來。

  他們相互凝視。

  過了數秒。

  亞濟安似乎有事想問,有話想說,卻遲疑不決。

  瑪利亞羅斯立即會意過來。是那件事。

  然而,亞濟安當時叫著「別看℉代表他不想被看見;既然如此,瑪利亞羅斯便當作沒看見,當然,也不會提起。每個人都有不願被人知道的事,都有希望永埋於自己心底深處的事。瑪利亞羅斯故作不解,歪頭問道:「怎麼了?走吧!」

  亞濟安帶著又似安心又似失望的表情,吐了口短短的氣,點了點頭。

  「嗯。」

  這麼做是對是錯,瑪利亞羅斯無法判斷;他也無法果斷地主張只要當時認為正確,事後絕不後悔。他有後悔的時候,也有許多恨不得消除的過去;但可以確定的是,他絕對無法重新來過。

  所以,無論再怎麼迷惘、痛苦、煩惱,即使那真的是個錯誤,現在的他也只能前進,只能奔跑。

  在剪刀手肆虐及群眾混亂之下,道路變得瘡痍滿目;瑪利亞羅斯與亞濟安沿路往東直行,要不了多久便來到極限AM蟠龍大道。極限AM蟠龍大道寬約五十美迪爾,中央設有名為龍脊的分隔島,是首都艾爾甸最大的幹道。

  柏油混凝土路面上留有剪刀手的血跡,綿延不斷。

  牠往南邊去了?

  「——在那裡!」

  早在瑪利亞羅斯大叫之前,亞濟安便已拔足奔去。目測約三十美迪爾前方,有只相當高大的蜥蜴人倚著龍脊坐在地上。瑪利亞羅斯不知牠的恢復力有多麼異常,見牠腦袋、腹部與內臟皆受重傷,一時還以為牠已力竭而亡;但實則不然,牠只是為了發揮接合左手時的恢復力而稍事休息而已。剪刀手微微挪動身體,一見到瑪利亞羅斯等人便起身逃走;牠沿著龍脊往南,一面潑灑鮮血一面往南,拖著腳步往南。

  但牠的速度並不慢。前頭的亞濟安與牠的間隔越縮越短,但全力疾奔的瑪利亞羅斯與牠之間的距離卻無甚變化。瑪利亞羅斯抱著貓,手臂無法揮動,難以提升速度。他考慮放下裘弟,但下一秒鐘,放不放下已變得毫不重要。「……啊?」他啞然停下腳步。「——什……」亞濟安亦然,這也難怪。

  因為有東西接近了,從南方朝著這裡,往北而來;那是個非常巨大的物體,是種生物。高達一至三美迪爾、猶如鋸齒狀背鰭的龍脊在那生物的破壞之下碎片橫飛,而牠本身的重量又壓陷了道路鋪裝;只見牠一路捲起塵埃與瓦礫風暴,發出震耳欲聾的腳步聲直衝而來,越來越接近。

  若將一隻長著黃色鱗片的肥胖蜥蜴人放大至令人遠近感錯亂的程度,便成了那生物。

  不過,大成那樣已經不能叫蜥蜴人了吧?

  說到大型異界生物,首先聯想到的便是龍及同種生物;瑪利亞羅斯倒覺得眼前的物體和牠們比較接近。

  不,不對,不一樣。不是這個問題。

  「超食漢」。

  牠確實以超乎蜥蜴人的巨大身體為招牌,但原先有這麼大嗎?

  應該沒大到這種地步——假如瑪利亞羅斯的記憶正確無誤的話。

  「……牠的成長顯然比我快得多……而且速度萬分驚人。」

  「就算是我,要阻止那種玩意兒,也得費點手腳。」

  「不,老實說,我覺得你辦不到。」

  亞濟安沒回答,而是從腰間的劍鞘中拔出悲哭之劍,拿在左手上。他打算用那招?曾在泉裡見過亞濟安使用那招與多瑪德君單挑的瑪利亞羅斯立刻別開視線。短劍穿掌的畫面他可不想看,浮現於悲哭之劍劍柄上的幾多臉孔亦是噁心十足。瑪利亞羅斯再度將視線移往超食漢,卻更加目瞪口呆。

  來這招?

  想不到牠會有此一著。

  約在瑪利亞羅斯前方四十美迪爾之處,超食漢的超攻擊性行進停止了。

  並不是某個人或物全力阻止了牠。

  是超食漢自行停下的。

  直到此時,瑪利亞羅斯才發現有一隊人馬追趕著超食漢。方才超食漢一面狂奔,一面四處拋撒大小物體,是以瑪利亞羅斯沒能看見他們的身影。雖然塵煙瀰漫,看得不甚分明,或許由莉卡、皮巴涅魯及卡塔力也在其中。他們一定在的,錯不了。不過,姑且不討論這個問題。

  剪刀手比較重要。

  剪刀手在瑪利亞羅斯及亞濟安因超食漢而吃驚地停下腳步時,仍繼續向前邁進。

  如今牠已在超食漢身邊,近在眼前。這場重逢可是偶然?瑪利亞羅斯不認為。當然,真相得問牠們才能分曉,但剪刀手與超食漢應是刻意前來相會的。剪刀手的那陣叫聲,便是為了呼喚超食漢。牠有何目的?

  超食漢俯瞰著剪刀手。

  剪刀手仰望著超食漢。

  牠們之間可有任何溝通?

  剪刀手丟下光是今天一天便已奪去無數性命的兩把剪刀,攤開雙臂。

  宛如迎接一般。

  這是種駭人的行為,卻又似某種莊嚴的儀式。至少在那瞬間,剪刀手威風凜凜。沒錯,僅只瞬間;轉眼間,一切便結束了。

  超食漢前屈,雙手抓住剪刀手,放進血盆大口之中。

  牠閉上嘴。

  開始咀嚼。

  一下。

  兩下。

  吞下腹中。

  瑪利亞羅斯現在才發現牠的右眼瞼及眼球傷痕纍纍,無傷的左眼則滿足地瞇了起來。接著牠再度張開嘴,打了個巨大的嗝;但那聲音不像「咯」,倒像「吼喔喔喔l

  超食漢吃掉了剪刀手。

  「……呃,畢竟牠們是互食生物……或許不足為奇……」

  「不對,瑪利亞!那不是互食!」

  亞濟安突然大叫,令瑪利亞羅斯忍不住回頭看他。

  悲哭之劍插在亞濟安的右掌上。

  劍身貫穿手掌,直沒入劍柄。

  「牠那麼做……是為了將對方『吸收』至自己的體內!不快點解決牠,到時就無法應付了!」

  亞濟安微微皺著臉,他只有這點反應?未免太奇怪了。瑪利亞羅斯光看著他那汨汨直流的鮮血便覺得疼。當然,悲哭之劍也疼痛萬分。當然?不,這麼說也挺怪的,但悲哭之劍確實痛苦著。GYOOOOOOOOHYUUUUUUUUH。聲音,是聲音,怨歎之聲,苦痛之聲。浮現於悲哭之劍劍柄之上的臉孔哭泣著,哭叫著,啜飲著亞濟安的血。悲哭之劍得了鮮血,變換形狀,發掘力量——潛藏於「死靈女王」麟靈夫人最高傑作之中的真正力量。

  悲哭之劍已失去原形,與亞濟安的右手化為一體,劍身超過二美迪爾以上。妖艷的深紅色刀刃分為數節,各節皆能自由彎曲,外觀已不似短劍,甚至稱不上一把劍。

  斷末魔之劍。

  亞濟安舉起沉眠於喪神街歐雷斯托洛最深處的追夢女工所留下的可怕遺產,敲擊地面,並對瑪利亞羅斯眨了眨眼。

  「無論是故意,或是偶然——雖然我沒義務替古德王擦屁股,不過放任那種玩意兒四處橫行,只怕你無法安心睡覺。看著吧!瑪利亞!看我華麗地葬送那個怪物的英姿……!」「不,華不華麗不重要!前面,前面,前面!看前面,白癡!」「唔?」

  亞濟安還來不及轉回正面,瑪利亞羅斯便已抱著裘弟轉身奔逃。咚磅轟隆隆!暫時沉浸於餐後餘韻的超食漢又開始行動,牠高達八、九美迪爾,搞不好達十美迪爾,腳步聲便如地鳴一般,猶如整個世界逼迫而來。牠又變大了?在這麼短的時間內?說來真像個玩笑。自太多魯亞普目睹超食漢以來,經過的時間並不長啊!牠就是個讓玩笑不成玩笑,卻又真如玩笑一般的怪物。

  當然,即使亞濟安所言「你的成長遠比你自己所想的還要快」屬實,瑪利亞羅斯依然無法應付,只能逃命,但他們的步伐又相差太多。超食漢肥胖到畸形的地步,跑動時巨軀搖搖晃晃,宛如彈跳一般,跑法既獨特又難看,因此就身體的活動效率而言,是瑪利亞羅斯壓倒性地獲勝;但可悲的是,若比較單位時間的前進距離,瑪利亞羅斯卻是必敗無疑。不妙,大事不妙。瑪利亞羅斯覺得自己已發揮臨危時的潛力,速度快得不像話,但依然不認為自己逃得掉。他的所有內臟似乎全凝縮起來,視野窄得驚人;與其說是抱著裘弟,還不如說是攀著裘弟。「GYAAAAAAAAAAOOOOOOOOOOW……!」咆哮聲近在耳畔,震耳欲聾。太近了,啊哇哇哇哇哇!沒救了?我沒救了?有的人是越怕越想看,但瑪利亞羅斯並沒這等閒情逸致;只不過,若不親眼確認沒救到什麼程度,他會更加不安。因此瑪利亞羅斯回過頭去,腳步也停了下來。

  果然華麗。

  亞濟安正面衝向逼近的超食漢。

  亞濟安選擇的路線極為筆直,不帶絲毫搖晃。他的腦袋不曾上下移動,宛如超低空飛翔般地奔馳,身影好似一枝曳著紅尾的漆黑之箭。他的速度快,勁道亦強,沒有半點遲疑。

  在超食漢右腳踏上地面的瞬間,亞濟安直線奔越牠的胯下。

  當然,他不只是奔越而已。斷末魔之劍一閃,攀向超食漢的右腳,但並未真的纏住。這一擊利落至極,毫無窒礙,教人忍不住懷疑超食漢的右腳是否為豆腐製成。牠的膝圍有多少不得而知,但寬度應該不到二美迪爾,其中三分之二被斬為兩段;將全身重量全放在右腳上的超食漢自然支撐不住,隨之「崩落」——用這個字眼形容,最為貼切。超食漢的身體往右側傾斜,未被斬斷的三分之一右膝也發出咕沙咕沙聲,血、肉、骨頭等各種體內構成物質飛濺四散——竟真的崩壞了。超食漢完全倒地之前,以右手扶地,支撐身體,但畢竟廢了一條腿——「GUMOOOOOOOOOOOONNNN……!」當然會慘叫幾聲。

  不過,超食漢本就沒柔弱到因「被砍了!呃啊!好痛!」而陷入思考十行動停止狀態。牠立刻以左手抓住右腳,開始翻滾;從瑪利亞羅斯的角度看來,是往左邊,往東方。原來如此,不能走就用滾的。牠體型肥胖,圓圓滾滾,最適合翻滾,因此滾動起來格外猛烈,已經不是滾動這般簡單,是旋轉,超旋轉。「——嘖!」亞濟安也揮動斷末魔之劍追擊,雖然並未落空,但超食漢不停旋轉,無法得知擊中何處。

  只在轉眼之間。

  超食漢不斷地超高速翻滾,撞毀了面向極限AM蟠龍大道的高層寺院,停了下來。

  接著超食漢以自己撞毀的高層寺院為支點起身,並將緊握在手的右小腿硬接回右大腿。即使說得再怎麼委婉,牠的動作依舊稱不上靈巧,相當粗魯;不過,靈不靈巧原就不是重點。尋常狀況下,若不借助醫術式之力,即使接上也絕不可能黏合。

  當然,超食漢並不尋常。

  牠的外表便已經非比尋常,如今又展現這驚人之舉——從那被斬斷、撕扯及擠壓而變得血肉模糊的部分中,竄出了血色肉芽,彼此交纏合體,竟真的將右腳接合起來。雖然不知其構造、原理、手法及箇中奧秘為何,卻非無跡可尋。

  瑪利亞羅斯曾見過剪刀手做出類似的舉動。

  而超食漢又吃了剪刀手。

  亞濟安說過,那不是互食,而是藉此將對方吸收至自己的體內。

  換句話說,超食漢不只是越吃越大。

  而是藉由進食變化或進化。

  雖然這個說法無法令人表示「哈哈!原來如此,是這麼回事啊!」並欣然接受,但即使否定,也提不出其它假設。牠們是住在法則異於這個世界的異界之中,是異界生物;人類的常識本來就派不上用場。

  不過,就瑪利亞羅斯的經驗而言,超食漢在異界生物之中也算相當破天荒;正因如此,更不能局限於固有觀念,腦筋得更有彈性。雖然眼見不見得為真,但若是因而遲疑,延誤行動,可就是愚蠢至極了。為了騰出手腳,瑪利亞羅斯放下裘弟。「離遠一點——說了你也聽不懂吧……」嗯,聽不懂。落地的裘弟宛如如此回答一般,微微歪著腦袋仰望瑪利亞羅斯。話說回來,經歷這一連串的轟隆巨響及振動,一般貓兒應會受驚、掙扎或膽怯地縮成一團,但裘弟卻格外鎮靜,真是只古怪的貓。說歸說,危險逼近自己時,總該懂得逃命吧!瑪利亞羅斯決定如此相信。

  再說,雖然對裘弟過意不去,但眼前的狀況並不容許他抱著貓。

  瑪利亞羅斯奔馳在變得凹凸不平的道路上。超食漢尚無法離開半倒的建築物,牠試圖移動,卻失去平衡,看來剛接合的右腳狀況不太好。畢竟接合處是關節,縱使接上,機能亦難以完全復原。這麼一提,剪刀手亦然;雖然手臂輕易接上,但全身上下的洞卻沒治好,看來治療的難度依部位等各種條件而有所不同。事實上,超食漢受傷的右眼,或該說右眼窩中便伸出許多血色觸手,掙扎扭動——極為噁心,怎麼看都不像眼睛。似乎並非任何部位都能復原。

  這麼說來,只要給予致命打擊,一樣能打倒這個怪物。

  眾人是否因確信此事而士氣大振,不得而知。

  但局勢的確越來越利於我方。造就契機的是亞濟安,搶在所有人之前追上超食漢,以斷末魔之劍一再給予打擊的也是亞濟安。

  然而,超食漢亦非不抵抗主義的信奉者,加上牠體型龐大,縱使是不起眼的日常動作也能成為殺人招式。牠對亞濟安做的反擊,只是舉起雙手並揮落而已。「GAAAAAAAAAAAAAAAAAHHHH……!」牠的雙掌拍擊地面。「哇!」同一瞬間,瑪利亞羅斯的身體浮了起來。好驚人的衝擊力!亞濟安呢——沒事。他在千鈞一髮之際往後跳開,逃過被壓成肉餅的命運。不過,超食漢最好別以為自己已脫離危機。隨著亞濟安進攻的人們,正要攻擊超食漢。

  不,是已經展開攻擊了。

  其中一人身穿砂色衣裝,手持雌雄對劍,沿著超食漢的左臂疾奔而上;另一個相當矮小的男人同時撲向超食漢的左臂。是皮巴涅魯與飛燕。瑪利亞羅斯穿梭於十餘名鐵之心臟協會成員之間,發現了穿著白底紅紋女用醫術士服的嬌小背影。「由莉卡……!」由莉卡回過頭來。「——瑪利亞!太好了,你沒斥!」皮巴涅魯僅在一瞬間便抵達了超食漢的左肩,飛燕則在右上臂。雄劍庫雷亞達與雌劍莉蕾札開始狂舞,亞濟安再度逼近,以斷末魔之劍砍擊超食漢的右手腕,飛燕也從超食漢的右肩跳往側頭部,使出飛踢。然而,超食漢卻在此時活用了龐大身體的優點。

  「——GUAOOOOOOOOOOOOOOOOOOOOOOOOOOOOOH……!」

  前滾翻。皮巴涅魯與飛燕被甩落,亞濟安也往右逃。牠過來了?朝這方向過來了?那個高達十美迪爾體重不明總之非常重的超食漢滾過來了?今天老是發生這種情形,瑪利亞羅斯都嫌煩了,但也不能因此放棄人生;雖然他不認為來得及,總得試上一試。瑪利亞羅斯舉步欲奔,不,不行。「……慢著——由莉卡……!」為什麼?為什麼由莉卡採取迎擊超食漢的姿勢?她雙腳前後打開,壓低重心,極限九手棍往前刺出——由莉卡究竟打算做什麼?

  「……崇宇宇宇宇宇宇宇宇宇……」

  由莉卡噘起嘴唇,猛烈吸氣。那是什麼呼吸法?顯然並非一般呼吸,不過這不重要。「由莉卡!再不逃的話——」說歸說,瑪利亞羅斯並未強行拉著由莉卡逃跑。他辦不到,由莉卡全身散發的鬥氣彷彿帶有朦朧光芒;當然,這必定是錯覺,但他不能打擾現在的由莉卡。瑪利亞羅斯不是用頭腦,而是憑身體明白了這件事。瑪利亞羅斯並未獨自逃走,他在一瞬間便已做好覺悟。同生共死,他才不肯丟下由莉卡逃跑。由莉卡有她的打算,而她絕非下無謀賭注之人。我相信由莉卡,因為我們是夥伴!「疾……!」

  由莉卡拔足而奔。

  瑪利亞羅斯睜大雙眼,目不轉睛地注視著。為了應對任何情況,為了隨時行動,他緊盯著由莉卡。

  由莉卡提升速度。

  超食漢滾了過來。

  瑪利亞羅斯的耳朵猶如被塞住一般,聽不見半點聲音。

  他看著。

  看著那一瞬間。

  超食漢接觸由莉卡的前一秒——

  「霸……!」

  由莉卡刺出極限九手棍。

  棍身往右,勢帶鑽旋,朝下方刺去。

  瑪利亞羅斯的身體白然而然地往左移動,眼睛仍未離開由莉卡。超食漢看來便像是坐上了極限九手棍一般。由莉卡施加的力量與角度,超食漢的旋轉、速度與重量,全在某個絕妙時機結合起來。

  被彈開了。

  超食漢那巨大的身體竟被彈開了。

  同時,女用醫術士帽飛到半空中,由莉卡也連著極限九手棍被彈開。往這裡來了!我就知道!絕對要接住,我絕對要接住由莉卡!瑪利亞羅斯如此想著並攤開雙臂時,衝擊已然襲來,啪喀斷裂聲隨之響起;一瞬間,他的眼前一片漆黑,又立刻回復原狀。他被撞飛,全身擦傷,顏面發熱;他沒有感覺,只覺得喘不過氣,無法順利呼吸,尤其是鼻子。不過,由莉卡在他懷中,他緊緊地抱住了她。瑪利亞羅斯終於明白自己從身後抱住由莉卡,並跌倒在地;接著他感覺到有個龐然大物在不遠處落下的衝擊。

  「……唔……」由莉卡一面按著後腦,一面回頭看,接著又倏然起身,將瑪利亞羅斯壓在地上。「——瑪、瑪利亞!」「嗄?」由莉卡顯得十分吃驚。怎麼了?為何無法正常地發出聲音?不過,現在不是管這個時候。瑪利亞羅斯盡其所能地迅速起身,尋找超食漢。找到了,就在附近,距離不到十美迪爾。牠四腳朝天,是由莉卡打翻了牠。好厲害,真了不起。不過——怎麼怪怪的?瑪利亞羅斯摸了摸嘴邊。

  黏答答的。

  血,是血,大量的血。他連忙以外套衣襬擦拭,結果疼得不得了。鼻子好痛,嗚哇!莫非鼻樑斷了?由莉卡立即踮起腳尖,朝瑪利亞羅斯的臉伸出手,但他搖了搖頭。「——偶沒四。等一下再字療就好嚕。」「可是……」rg退沒結素,偶也還能動。」「……好吧!但你不能逞強喔!」瑪利亞羅斯對由莉卡點了點頭,再度以外套擦拭口鼻。血流不止,汨汨而出。老實說,他覺得很痛,也頗為擔心,但現在不是說這些話的時候。

  超食漢先是橫向翻滾,最後俯臥在地,又以手腕以下全失的右手與毫髮無傷的左手支撐,緩緩起身。

  業已重整陣勢的亞濟安等人正打算進攻。

  話說回來,亞濟安倒也罷了,皮巴涅魯與飛燕還能活蹦亂跳,實在了得。他們的衣服污損不堪,處處破裂,本人卻幾未受傷,與光接住由莉卡便大量失血的瑪利亞羅斯截然不同;不過,老是拿別人和自己比較,也沒意義。加入ZOO之前,多瑪德君在閉鎖魔宮裡不是說過嗎?「你是否會成為累贅,不是取決於力量差距,而是心態。」瑪利亞羅斯自以為實力提升,得意忘形,才會莫名其妙地消沉;但他並未忘記多瑪德君的這段話。瑪利亞羅斯一向盡力做到最好,負起自己的責任,確實去做自己現在能做的事。無論有無成長,變強與否,這種態度都從未改變過,不能改變。有些事物是該永不改變,永遠重視的。

  瑪利亞羅斯再度以外套擦拭臉孔下半部,一面忍耐痛楚,右手一面摸索腰帶上的封盒。子爵,我憎惡你至極,至死都不會原諒你;但你賦予我的知識,今後我依舊會充分運用。我既不感羞愧,也不覺心有不甘。這是我的武器,雖然耗錢至巨是唯一美中不足之處,但只要別搞錯使用時機,卻是比劍更為有用的利爪。

  使用時機何時來臨?

  仔細一瞧,鐵之心臟協會似乎已撤退,超食漢附近只剩瑪利亞羅斯、由莉卡、亞濟安、皮巴涅魯與飛燕。除了瑪利亞羅斯與由莉卡以外,眾人都在攻擊超食漢,但情況並不順利。又是負傷、又是被打飛,吃了諸多苦頭的超食漢已轉攻為守,轉守為逃了。超食漢並不正面迎擊襲上前來的亞濟安等人,而是迅速地選擇旋轉逃走路線。

  「——唔……!要是真讓這大塊頭逃了……!」「喀哈哈!爆快的,追不上!」「…………!」「唯有皮巴涅魯立刻默默地開始追趕,亞濟安與飛燕稍遲,瑪利亞羅斯與由莉卡亦隨後跟上。超食漢的逃亡方向又是座對面極限AM蟠龍大道東側的高層寺院,與牠方才撞壞的不同,是個更偏向南方的建築物。照這樣下去,或許沿路上的高層寺院都會受害,寺院內的和尚自不可能平安無事,或許早已發生傷亡了。總之,超食漢立刻帶來了更多的破壞;在牠旋轉、突擊與衝撞之下,混凝土等各種物體稀里嘩啦地四處飛散。

  不光是如此。

  那些物體還朝這裡咻咻飛來。

  有個巨大的塊狀物體,或許是瓦礫吧!在塵煙遮掩之下,看得不甚分明,似乎是超食漢丟過來的。得快閃開,要是不往左右閃開,會被砸死。不,已經死了!飛來的物體不只瓦礫!「……嗄!」竟是僧侶!被壓得血肉模糊的僧侶飛過來了!這太令人震撼,連向來討厭和尚的瑪利亞羅斯都忍不住同情起來;只不過,憐憫他們的餘力在轉眼之間便被剝奪。

  「……太、太、太大嚕啦……!」

  真想讓各位瞧瞧那從四十五度角飛來的特殊鋼材。正確數字瑪利亞羅斯並不清楚,約略是兩根長縱棒與四、五根橫棒組合而成,而縱棒約有十美迪爾長,總之相當巨大。那塊特殊鋼材被丟過來後,高層寺院便倒了半邊,可見體積有多麼龐大。太誇張了吧!凡事都有個限度,這麼大的物體是要怎麼躲!

  「……撒勁透頂!」

  瑪利亞羅斯一面以外套擦拭嘴邊,一面瞄了身邊的由莉卡一眼。

  由莉卡舉起極限九手棍對準空中,但她那可愛的臉孔整個發青,牙齒緊咬下唇。

  搞什麼啊!

  哪有這樣的?

  這種完蛋法。

  別開玩笑了。

  我才不願意。

  絕不願意。

  但是腳卻動不了。

  瑪利亞羅斯將視線從由莉卡移回死亡特殊鋼材之上。

  不,他試圖移回,但映入眼簾的卻是那傢伙的背影。

  在瑪利亞羅斯等人的三、四美迪爾前方。

  ——不知幾時之間。

  黑衣男子側身而立,右手高高舉起。

  深紅色的斷末魔之劍筆直垂落於右手前端。

  男人揮落右手,隨即往右挑起,又往左銳利一揮。

  斷末魔之劍以眼睛無法捕捉的速度舞動著,男人則轉身疾奔而來。

  他如同一道擄人的風,左臂抱起由莉卡,右臂抱住瑪利亞羅斯,速度絲毫未減,飛也似的離開原地。

  瑪利亞羅斯就近日睹被斬為四塊的特殊鋼材落到地面,感受到了衝擊,亦聽見了轟隆巨響;隨後,視野轉了一圈。「——凹!」「啊!」使了個無甚必要的前空翻落地後,亞濟安短短地笑了一聲。「呵……」

  「成功了,完美得教人嫉妒。」

  「應該搜……」瑪利亞羅斯逃離亞濟安的右臂,又順勢將他的左臂自由莉卡身上扒開,以外套衣襬擦拭口鼻四周。「砍那幾下根本沒意義嘛!反贈都要逃嚕,幹嘛白費溝夫?」

  「你不覺得那樣比較帥?」

  「你白疵啊?」

  「就算我是,也是你的魅力造成——慢著,瑪利亞!哦!瑪利亞瑪利亞瑪利亞!你到底怎麼了!血!你那美麗的臉龐都是血血血……!」

  「哎呀嘈死了別靠近別碰偶偶沒素你森喪的黴菌會殘染給偶!去去去!」

  瑪利亞羅斯以外套遮臉,趕走正欲靠近的亞濟安。不知何故,他就是不願讓這傢伙猛盯著自己現在的臉孔看。是因為難為情?他不知道,總之便是不願意。令人意外的是,亞濟安很乾脆地放棄了。正確地說,是他沒頭沒腦地發起脾氣來,燃燒著滿腔的使命感與復仇心。亞濟安以與右手同化的斷末魔之劍對著超食漢,左手卻不知從哪兒摸出一朵鮮紅色薔薇,並輕吻花瓣。

  「——瑪利亞受傷,瑪利亞遇上危險,瑪利亞傷心,我的愛得不到回報!一切的一切,都是那個怪物造成的!事到如今,我身為守護瑪利亞、瑪利亞、瑪利亞的愛之騎士,誓必施予正義的制裁!覺悟吧,怪物……!」亞濟安瞥了由莉卡一眼。「——我記得妳叫由莉卡,對吧?拜託妳治療瑪利亞,一定要將他恢復原狀喔!剛才妳的絕技相當精湛,不過剩下的交給我即可!還有,瑪利亞……」

  「……幹嘛?」

  「我愛你。」

  亞濟安拋出薔薇,留下這句話後,便化為黑色迅雷疾奔而去。

  薔薇描繪出漂亮的弧形,落在瑪利亞羅斯不禁伸出的掌心之中——話說回來,我幹嘛接?

  「瑪、瑪利亞……原來你也挺辛苦的……」由莉卡傻眼片刻,隨即又回過神來。「對了!要治療——」「不。」瑪利亞雖因不知如何處置薔薇而感到困擾,但判斷力並未減損。「偶們也一起去!光交給那家吼,偶不甘心!再搜,皮巴涅魯也還在贊鬥!」「斥、斥啊,我們走吧!」

  於是乎,瑪利亞羅斯將薔薇插在背袋上,一邊擦拭口鼻,一面與由莉卡並肩奔跑。

  超食漢左手颼颼地揮舞著棒狀特殊鋼材,嘴上則咬著——或該說含著自己手腕以下全失的右手,離開崩壞的高層寺院,往南移動。

  ——牠似乎變得比方才更大了。

  應該不是錯覺吧!追逐超食漢的皮巴涅魯與飛燕看來格外矮小,而他們斷不可能突然變小,只可能是超食漢變大了。越吃越大,並能吸收所吃物體的特質,實在棘手,萬分棘手。不消亞濟安說,瑪利亞羅斯也明白若不快點解決牠,後果不堪設想。

  說歸說,皮巴涅魯與飛燕仍無法接近將特殊鋼材棒揮得密不透風的超食漢。即使能接近,赤手空拳的飛燕也奈牠莫何,至於皮巴涅魯又能發揮多少功效?即使能深深損傷並貫穿牠的鱗片,雄劍庫雷亞達與雌劍莉蕾札的長度仍無法損及牠的肉體;更何況那些不算嚴重的傷口往往轉眼之間即為肉芽覆蓋,化為單純的傷痕。

  飛燕便罷了,竟連皮巴涅魯也束手無策。

  這個前刺客如此不能威脅敵手的狀況,瑪利亞羅斯還是頭一次瞧見。

  倘若能設法停止牠的行動,或許還能闖開一條活路。

  眾人之中唯一可能辦到的,便是亞濟安;因為他持有長達二美迪爾以上的斷末魔之劍。

  只不過,超食漢似乎也明白這一點。

  「……以愛之名……!華麗地凋零吧,怪物——!」

  亞濟安舉起斷末魔之劍,跟前的道路卻破碎了;原來是超食漢投擲的特殊鋼材插入了地面。

  亞濟安及時躲開並刺出斷末魔之劍,但為時已晚。又來了,牠又來了記連續滾翻,一瞬間便拉開了距離。牠的一隻腳狀況似乎仍舊不佳,無法奔跑跳躍,但翻滾卻不成問題。超食漢翻了一圈兩圈三圈四圈五圈後起身,右肘砰砰地將身旁的高層寺院外牆敲出個洞來,左手探入裡頭,拔出某個物體。又是特殊鋼材製成的骨架。

  超食漢將骨架丟了過來。

  緊接著又投擲各種物體。

  被牠以飛踢踹破的厚重高層寺院大門,也轟地飛來。

  牠的標的主要是亞濟安,不過東西數量多,體積又大,不容四周的人在一旁從容地哼歌旁觀。瑪利亞羅斯的方向也飛來了一塊邊長一美迪爾左右的混凝土碎片,他「呀!」地叫了一聲,反射性地抱頭伏地,又覺得這不是辦法,便鼓起勇氣抬起頭來。「汰……!」當時由莉卡正擋在瑪利亞羅斯身前,打落混凝土碎片。嗚!我還是一樣窩囊。但在瑪利亞羅斯慚愧之時,仍有物體飛來;啪答啪答、卡茲卡茲、咚嘎啦沙、啵咚嘎啦嘎啦,聲音多采多姿得教人厭煩,而物體的數量也比照聲音種類多寡,不斷落下。體積大的物體還能躲,但小石頭之類的可就沒轍了,頻頻打中腦袋、肩膀及胸口等各個部位。好痛,有夠痛!痛是痛——感覺卻逐漸麻痺,恐懼也越發稀薄。或許我正步步邁向死亡。現實感開始喪失,瑪利亞羅斯覺得自己彷彿在作夢。

  但另一方面,他的心情也莫名鎮定,將四周看得一清二楚。

  在瓦礫豪雨之中,瑪利亞羅斯與由莉卡一面互相掩護——其實主要是瑪利亞羅斯被掩護——一面接近超食漢;他看見皮巴涅魯與飛燕終於抵擋不住,飛身躲進高層寺院之後,也看見亞濟安以斷末魔之劍逐一將飛來的各種物體斬為兩半並彈回。

  再這麼下去,沒完沒了。

  亞濟安能撐到幾時?

  我們又能平安無事到幾時?

  ——話才說完。

  卡茲一聲,有個偌大的瓦礫砸中了右眼角上方;這下真的很痛,血也跟著流出,滴入了右眼內,視野倏然減半,稀薄化的恐懼瞬間甦醒過來。什麼作夢?才不是,這是現實,只不過是因為先前都是小石頭,所以才不感疼痛。被砸到了就會痛,而運氣不好的話——就會死。

  身體發抖,膝蓋打顫,雙腿發軟;瑪利亞羅斯覺得所有物體似乎都朝自己飛來,他的視線垂落,無法繼續前進——不行!不能這樣。由莉卡仍試圖前進。那時我不是發過誓了嗎?我要變強,別再惹由莉卡生氣。縱使肉體上辦不到,至少心靈得變得更堅強。我確實不成熟,力氣又小,但並非無力。這個身體是我的,我擁有能活動的身體,我的雙腿能夠前進。

  瑪利亞羅斯咬緊牙關,往前邁進。

  而他看見了。

  超食漢再度往後滾翻。

  牠拋下了自己破壞的建築物,又要去找別的高層寺院當犧牲品?不過接下來的高層寺院卻不算高,頂多十五、六美迪爾,只比超食漢高上一點;照這種大小來看,或許現已不當寺院使用。在它的頂樓——

  「……咦?」

  為什麼在那種地方……

  會有魚?

  不,會有半魚人?

  ——卡塔力……?

  卡塔力的雙手上所持的並非以往的斧頭,而是撿來的長劍,左右手各有一把。他站在頂樓邊緣,似乎打算跳下,卻又下不定決心,遲疑不決,磨磨蹭蹭。這個窩囊廢——話說回來,他打算跳下來做什麼?

  正當這疑問閃過瑪利亞羅斯的腦海之際,有人走近卡塔力身後。卡塔力並非孤身一人。那人個子頗高,卻予人瘦削的印象;身穿黑色皮夾克與長褲,一頭黑髮倒豎,並未戴著墨鏡。

  是王龍的變態混球。

  荊王毫不容情地踹飛猶豫不決的卡塔力。

  將卡塔力踢下樓去。

  「嗚哇!喔喔喔喔喔──────!」

  慘叫。

  墜落。

  不過墜落的距離倒不大。

  因為他的下方便是超食漢。

  卡塔力落在超食漢頭上,順勢滑落。區區的半魚人竟然引發了奇跡。

  是他原本就有此打算?

  或只是為了避免摔死?

  他將兩把長劍插入了超食漢的左眼。

  扎得又牢又穩。

  「——GUOOOOOOOOOOOOOOOOOOOOOOOOOOOOOOOOOOOOOOOOOOOOOOOOOOOOOOOOOOOOOOOOOOOOOOONG……!」

  這聲哀號應該不光是出於疼痛。失去雙眼,視覺突然被完全剝奪而產生的驚愕與衝擊,還有無法掌握狀況而生的混亂——這些要素全加起來,才令超食漢忍不住仰天發出響徹天地的咆哮。

  不過,原因為何已無關緊要;重要的是,超食漢失明了,且牠停住了動作。雖然只有區區數秒,已然足夠。瑪利亞羅斯的腦袋以不尋常的速度全力回轉,他靈光一閃,兩手伸向腰帶上的封盒,一面掀開盒蓋,一面奔跑,用盡全力大叫:「卡塔力,放手!皮巴涅魯接住卡塔力!以爆炸為信號,飛燕隨便行動,亞濟安攻擊那傢伙的頭……!」「——哈、哈噠……!」「……是……!」「我竟然是隨便行動?喀哈哈!」「——瞭解……!」

  瑪利亞羅斯聽見了回答,但沒逐一確認眾人是否確實行動;要是一一確認,便會錯過時機。不過,不知何故,他有信心,一定能成功;至少可以確定的是,若沒信心,便無法成功。瑪利亞羅斯拭去右眼周圍的血,從盒中拔出炸彈,共計六瓶,分別以拇指與食指、食指與中指、中指與無名指挾住。那傢伙個頭很大,丟得到嗎?不,不對,是一定要丟到。瑪利亞羅斯盡可能地接近超食漢腳邊,身體猛然後仰;這個丟法他練習過數次。瑪利亞羅斯的眼角餘光似乎瞥見卡塔力一面「哦哇哇哇哇哇啊哇哇哦哇啊哇!」大叫一面落下,而皮巴涅魯接住了他。看吧!同伴們做好了自己的分內工作;既然如此,我也要成功……!

  瑪利亞羅斯投出炸彈,幾乎是往正上方丟。超食漢張開血盆大口,一面怒吼,一面踏地。這是發狂大鬧的前兆。瑪利亞羅斯連忙轉身全力疾奔,離開現場;他可不想被超食漢踩扁。話說回來,炸彈呢?

  其中三瓶擊中超食漢的肩膀及顏面,砰砰砰地爆炸了。

  剩下三瓶進了超食漢口中。

  頃刻後,咚地一聲,發出了道不太像爆炸聲,倒像封閉破裂聲的聲音。

  瑪利亞羅斯往前撲倒,翻轉半圈,仰臥於地面觀看成果。

  超食漢口吐煙霧,維持著仰望天空的姿勢,靜止不動。

  飛燕對著牠的左腳又踢又踹,但這完全只是附帶性質。

  主角是猶如特技演員般奔上超食漢身軀的亞濟安。

  轉眼間抵達超食漢右肩的亞濟安,以左手支撐右手,高舉斷末魔之劍並揮落。

  第一擊正中超食漢的腦門。

  剖斷、粉碎,造成了絕大傷害。

  這擊應該已成了致命傷。

  第二擊之後,則是以斷末魔之劍猛斬狂劈。他砍磔斬裂,劍勢如雨,劍下傷痕斑斑,宛如優雅獨舞一般,超食漢四處飛濺的血滴與腦漿竟幾乎未及其身。

  如此徹底地破壞超食漢的上半頭部,需要多少時間?

  頂多數十秒,或許僅有十秒左右。

  亞濟安從超食漢肩上跳下,彷彿離地只有幾十桑取的距離而已。

  途中,他以斷末魔之劍敲擊超食漢的肚皮,延緩下墜速度;因此落地時真的便像從幾十桑取高處跳下一般,安然無恙。

  「呵……」

  亞濟安以左手撥開瀏海。

  「在心愛的瑪利亞與我連手之下,可說是易如反掌。」

  超食漢失去力氣,巨大的身軀緩緩往後倒。飛燕一面發出「呼呀呀呀」的怪聲,一面縱離超食漢身邊。在那巨軀的重壓之下,背後的建築物隨之崩壞,捲起了大量煙塵。最後超食漢終於完全倒地,半埋於各種殘骸之中,這些殘骸便成了牠的墓碑。

  瑪利亞羅斯起身,蹲在地上,瞇起眼睛,拿外套充當防塵口罩掩住嘴巴;他以一種難以形容、近乎空白的心情觀看著眼前的景象。

  過了片刻,由莉卡屈身望著瑪利亞羅斯的臉龐。

  「瑪利亞,讓我看看你的昌。」

  「……好」

  瑪利亞羅斯沒拒絕,也沒理由拒絕。由莉卡以白布替他擦臉並輕輕觸診時,他覺得有點痛,但還不到無法忍耐的地步。待醫術式開始後,瑪利亞羅斯便閉上眼睛,靜止不動,將一切交給由莉卡。由莉卡的醫術式十分仔細,速度雖不及莫莉,卻也相當利落。瑪利亞羅斯的負傷部位敏感,施術亦須相當慎重;僅管如此,由莉卡依舊沒花太多時間便大功告成。由莉卡以雙手包撫瑪利亞羅斯的臉孔,問道:「——感覺如何?不痛吧?」

  「嗯,完全不痛。」

  瑪利亞羅斯睜開眼。

  由莉卡沾滿塵埃卻十二分可愛的臉孔近在眼前,令他嚇了一跳;但見到由莉卡浮現滿面笑容,他又打從心底鬆了口氣。

  治療期間,亞濟安、卡塔力、皮巴涅魯、飛燕,甚至連荊王都聚集過來,讓他覺得有些尷尬,又有些難為情。

  亞濟安、卡塔力及皮巴涅魯關心自己,瑪利亞羅斯還能明白;但不知何故,竟連飛燕也一臉關切,而站在不遠處的荊王更是表情凝重——又不是什麼大不了的傷。再說,飛燕與荊王也沒道義擔心他。

  「……話說回來,這是什麼組合啊……」

  「就是說啊!以我究極的愛深表同感。」

  「不,亞濟安,你也包含在內。」

  「為什麼我也包含在內?有你在的地方就有我,這是當然至極且無庸置疑的愛之天理啊!」

  「你很會妄想耶!沒發燒吧?還是先天性腦袋異常?」

  「我很正常。不,或許我是瘋了;當然,這世上能令我瘋狂的事物,除了你再無其它。」

  「看樣子你的腦袋真的嚴重異常,不如去死一死吧?」

  「好啦好啦好啦!」卡塔力擺出一副明白事理的半魚人臉孔,從旁插嘴。「瑪利亞羅斯,你的口氣也別這麼差嘛!好不容易托老子的福打倒了這個超級難纏的敵人,這麼值得慶幸的時刻,應該一起拍手喝采,大呼萬歲啊!」

  「為什麼是托你的福啊?可不可以別胡亂加油添醋?腐爛魚。」

  「不,這回真真正正是托老子的福啊!所有人都該感謝老子!向老子敬禮!稱頌老子!甚至膜拜老子!」

  「要是我沒把你踢下去,你大概比小丑還不如吧!」

  荊王低聲說道,緩慢卻大步地走過來。他保持著微妙的距離感,在不遠也不近之處停下腳步,凝視著瑪利亞羅斯,視線與方才不同,顯得相當平靜。沒戴墨鏡的荊王,眼神並無瘋狂色彩,也不帶陰沉晦暗的光芒,看來倒是挺正常的。

  「你沒事就好。」

  聽了這句話,該如何回答?

  見瑪利亞羅斯沉默不語,荊王露出略感寂寞的微笑,轉向亞濟安。

  「虐殺人偶,我要對你表示敬意。我還是頭一次碰見這麼打從心底想殺的人,總有一天我會不擇手段地宰了你。」

  「很遺憾,你辦不到的。我早就決定了,要死只能死在為瑪利亞奉獻生命之時。」

  「那我就殺了你,接收他;這樣便不成問題了。∟

  「呃,我覺得這個理論實在亂七八糟,而且前提很奇怪。我並不屬於任何人,可不可以不要擅自爭奪?應該這麼說,你們兩個可不可以立刻從世上消失?」

  「我無法留下你自行消失。」「在得到你之前,我沒打算消失。」

  他們同時回答。瑪利亞羅斯帶著黯淡的心情抱頭苦惱。為什麼?他總覺得活得越久,麻煩事越多。這是我的錯嗎?套句莎菲妮亞的話,莫非我是掃把星投胎的?亞濟安與荊王之間飄蕩著險惡的氣氛,真希望他們兩個乾脆打得你死我活,兩敗俱傷,永遠長眠算了。但瑪利亞羅斯的小小願望卻無法達成。荊王先行在巧妙的時機移開視線,瞥了飛燕一眼。

  「該走了,飛燕。」

  「咦?可是我還沒和皮巴先生打耶!欸,既然煩死人的大塊頭已經解決了,和我打一場吧?皮巴先生。」

  飛燕開始繞著皮巴涅魯又蹦又跳。當然,皮巴涅魯的表情無甚改變,卻有些不耐煩。只不過,飛燕的性子便和撒潑的小鬼差不多,體力又多得用不完,假如放著不管,搞不好會一直跳下去。之所以沒演變成這種結果,全賴荊王抓住了飛燕的後頸,將他拎了起來。

  「下次再打吧!假如『古代九頭龍之咒』真的失效了,難保黑市不會遭殃。」

  「——別拎著我啦!放!我!下!來!」

  「回去啦!」

  「好啦!我知道啦!放我下來!」

  「嗯。」

  荊王一鬆開手,落地的飛燕便立刻朝他的小腿來了記下段踢;但飛燕似乎手下留情,因此荊王不顯得疼痛。王龍的瘦長變態最後只瞥了瑪利亞羅斯一眼,沒再管其它人,便轉身邁步離去。

  「嘖!」飛燕咂了咂嘴,伸出食指指著皮巴涅魯。「皮巴先生,你可別忘了我們下次再戰的約定喔!」

  「……我沒、答應。」

  「喀哈哈!別這麼不通情理嘛!小心變禿頭!由莉,再見啦!」

  「由‧莉‧卡!要我戳幾次你才懂!」

  「呼呀呀呀!」

  「真是的……」

  飛燕將氣鼓鼓的由莉卡拋在腦後,一面高聲大笑,一面追著荊王離去。

  話說回來,或許飛燕本人並無惡意,但他實在是個很吵又平添旁人麻煩的傢伙。當然,荊王也是個相當麻煩的人,至於亞濟安更是不用說。災厄,爛到極點,差勁透頂。瑪利亞羅斯歎了口氣,今天似乎是他的受難日。說歸說,這些花樣百出的橫禍也差不多該黔驢技窮了吧?正當瑪利亞羅斯這麼想時——

  背後有數道腳步聲接近。「噠喔!」半魚人發出怪聲。一看之下,卡塔力正望著腳步聲傳來的方向,嘴巴張得老大,下巴險些掉下來。有什麼事值得如此驚訝?瑪利亞羅斯不禁繃緊身子,回頭一看——看來橫禍已經結束了。其實也沒什麼,不過是生著黑色卷髮、黑色眼珠及褐色皮膚,外貌精悍的羅德利戈﹒法柯涅與他率領的鐵之心臟協會成員罷了。

  「你們是ZOO和……午餐時間的亞濟安?」

  法柯涅環顧瑪利亞羅斯等人,浮現了豪邁又性格的笑容。

  「真了不起。這不是客套話,我剛才在遠處觀戰,真的只能以精彩絕倫來形容。這一戰一定會成為大街小巷的話題。我也被那幾隻蜥蜴殺了不少同伴;或許你們並沒這個意思,但等於是為他們報了仇,讓我替他們說聲謝謝。托你們的福,我也達成了目的。」

  「……目的?」

  瑪利亞羅斯覺得自己似乎忘了什麼。

  在他回想起來之前,卡塔力已發狂似地大叫起來:

  「——哇啊啊啊啊!剪刀!剪刀!剪~刀~啊……!」

  「抱歉啦,卡塔力。」

  法柯涅低下視線,觀看自己抱在懷中的物品;如假包換,那正是剪刀手的剪刀。莫非他們當時並非撤退,而是去回收剪刀?若真是如此,他還真是個不達目的絕不罷休的人啊!

  「奇珍搜集家的價值,不是取決於付出的犧牲或表現出來的勇氣,而是得手物品的價值。哎,你年紀輕輕的就頗有知識,也有毅力,今後還有很多機會;這玩意兒以後我會讓你摸摸看的,你就別太難過啦!」

  「老子當然會難過!難過到極點!嗚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你就化悲憤為力量,更上一層樓吧!」

  法柯涅向由莉卡道謝過後,便帶著同伴折回。說穿了,那個男人只是想對同為奇珍搜集家的卡塔力炫耀剛得手的剪刀嘛!這麼一想,他的個性還挺惹人厭的。不過若得到剪刀的是卡塔力,鐵定也會做相同的事喵;到頭來,他們是半斤八兩喵。

  「——慢著……」

  喵。

  貓,﹒貓叫聲便在身邊。不知幾時之間,裘弟已被由莉卡抱在懷中撫摸全身。牠的毛髮有些髒,但似乎平安無事;真是只強健的貓。

  裘弟。

  目的。

  咦?

  「……這麼一提,路易﹒卡塔魯西斯呢?」

  瑪利亞羅斯猜想或許有人知道他的下落,便開口詢問;只見由莉卡一臉黯然地抱緊裘弟,搖了搖頭。

  「他已經……」

  「是、是嗎……」

  雖然瑪利亞羅斯對那種類型的男人沒好感,但他畢竟是裘弟的主人,聽說他死了,心情難免有些沉重。

  話說回來,究竟有多少人在今天這場騷動中失去生命?還有,如荊王所言,倘若「古代九頭龍之咒」真的失效,災害極可能擴及整個城市;最糟的情況便是異界生物全湧至地上,艾爾甸化為混沌與恐怖之地,這可是大事。無統治與無秩序這類詞彙,也得要人類橫行之時才能通用;待大群異界生物將蔓延於這座城市的不道德、暴力與存在於其根源的慾望、金錢連根拔除之後——金錢?

  「……啊!」

  啊啊!

  啊啊啊!

  啊啊啊啊!

  瑪利亞羅斯渾身的力氣全消失了,半點不剩。

  見瑪利亞羅斯就要軟倒,皮巴涅魯與亞濟安及時從兩側扶住,由莉卡則慌忙將裘弟放下地面,檢查他的瞳孔。

  「瑪利亞……!瑪利亞,振作點!你聽得見我的稱音嗎?瑪利亞!」

  「瑪利亞!瑪利亞瑪利亞瑪利亞!你、你怎麼了?是因為剛才撞到頭嗎?妳、妳,由莉卡,拜、拜、拜託妳仔細、仔細檢查!快!」

  「不用你戳,我也知道!瑪利亞!」

  「……是,我聽得見……」

  「太好了!妳沒斥吧?會不會想吐?頭會暈嗎?還是會痛?」

  「……不會……」

  可是他想哭。

  錢。

  金錢。

  達拉。

  超大的超食漢頭顱就在眼前,原以為至少可以賺到兩億的。

  瑪利亞羅斯稍微懂了半魚人的感受。在他模糊的視野一角,隱約看見戴著紅色項圈的灰色裘弟一面頻頻回頭一面跑開的身影。裘弟,失去了飼主的你,今後將何去何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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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09-4-20 01:32 AM|只看該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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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Omenage 897 10th revolution 8th day

  沙藍德無政府王國首都艾爾甸第三區

  「n'ebula」


  chapter.11 something in progress 老人與花

  逐漸沉落的太陽,將林立的新舊大小集合式住宅染成了一片玫瑰紅。

  在濃厚的夕暮氣氛之中,艾爾甸第三區的凌亂市街沉澱於一股詭譎奇妙的寂靜裡。

  然而,在這座除了堅固以外一無是處的四層樓建築——掛著「n'ebula」招牌營業的一樓快餐店中,卻流動著散漫的空氣。

  時刻距午餐時間已晚,離晚餐時間卻尚早,然而晚飯的準備工作已告完成。這裡的店長兼主廚——年齡不詳,外貌年齡約八十歲,身體年齡卻是二千來歲的奧托米婆婆素以烹調外觀大膽卻美味超群的料理聞名,但這種時間多半是開店休業狀態。奧托米婆婆坐在廚房中的椅子上吞雲吐霧,另一個廚師兼外場的年輕男人則趴在櫃檯上睡覺;寬廣的店裡除了他們,只有兩個人。

  其中一人是幾乎定居於店裡的老人。

  因此實質上的客人可說只有一位。

  但那人顯然非比尋常。和雖有打掃卻陳舊破爛的n'ebula全然不搭軋。

  是個美麗的女人。

  她的美並不局限於那深刻的五官輪廓、紫色洋裝下豐滿卻結實的身材與絲絹般閃閃發亮的秀髮等外貌方面;她的雙眸中有著無比強大的意志力,存在感極為強烈,全身散發著帶有魄力的性感,卻又具備了足以摒除情慾的高潔。她的肉體與精神既似調和,又似相抗,似乎均衡,又宛如失衡;依表情或情感不同,給人的印象千變萬化,目不暇給。

  女人與老常客相對而坐,手持小酒杯,喝著無色透明的酒。

  那光滑細緻的雙手手指輕扶酒杯並送往唇邊的動作也帶了股難以形容的流麗感,楚楚動人,卻又風情萬種。

  女人突然望向店外。

  「——風向變了……」

  略微低沉的聲音幽靜深邃,彷彿能滲透聽者的胸口。

  「王的惡作劇結束了嗎?」

  「好像是。」

  老人的上半臉孔戴著似是矯正弱視用的護目鏡,頭上的一撮頭髮及相連至兩耳的殘留髮絲全是白色;雖然在護目鏡的遮擋之下不易看出,但從皺紋及皮膚的鬆弛狀況判斷,年紀與奧托米婆婆應該差不多。不過瞧他將一件花俏至極的原色窄袖袍穿得邋邋遢遢,衣襟大開,甚至可看見纏在腹間的布條;坐在椅子上時又蹺著二郎腿,極不雅觀,實在是為老不尊。

  「不過,吾王的古老偉大咒語消失,居然只過了四分之一天便又恢復原狀……」

  老人拿起酒瓶替女人添酒,並婉拒欲代為斟酒的女人,自行替自己在酒杯裡倒了酒。

  他一口氣喝乾了酒,吐了口熱氣。

  「——時代改變,人也改變,最近連這個城市的味道都和以往不同了。人真的不能老,老了既無法順應時代潮流,又無力迷惘彷徨,只能枯坐著等待腐朽的那一刻到來。」

  「你真愛說笑。」

  女人嫣然一笑,將酒杯放回桌上,拿起酒瓶。這回老人並未拒絕,默默地遞出酒杯。

  「這可不是說笑。我老了,妳看,連眼睛都不中用啦!唯一的樂趣,便是從早喝酒喝到晚。」

  「所以對我說的話也不感興趣?∟

  「我可沒這麼說。薇洛妮卡,妳很美;我雖然衰老枯萎,卻還沒失去賞美之心。光是看在妳特地前來的份上,妳的話便有一聽的價值。」

  「我喜歡強悍的男人,B‧B。和年齡無關。」

  「妳想慫恿老人家嗎?真是個壞女人。」

  「不,我只是實話實說而已。我喜歡強悍的男人,但不喜歡藏私的男人。見到遮遮掩掩的男人,我便想試探、揭露他的一切,將他脫得一絲不掛並勒死他。」

  「不過妳真正喜歡的,就是這種不受擺佈的男人吧?」「但這種男人多半會死。」

  「薇洛妮卡,這個假名並不適合妳。」

  「畢竟不是我取的嘛!」

  與Veronica(注:水苦賈,又名婆婆納或瓢簞草)花同名的女人與被稱為B‧B同時沉默了下來。

  敞開的店門吹進了一陣不帶半點詭譎粒子的微微晚風。

  不。

  不光是風。

  還有只灰色的小動物。

  是貓。

  戴著紅色項圈,生有青色眼珠的貓穿過門口,直向女人走來。

  奧托米婆婆常餵食附近的野貓,是以這棟建築物早化成了貓屋,有貓走入n'ebula並不稀奇;但這一帶的野貓向來謹遵奧托米婆婆的吩咐,縱使求食亦不失野貓的尊嚴,堅拒戴上項圈,因此這只灰貓並非野貓。

  「裘弟。」

  女人察覺走近身邊的貓,開口呼喚其名。

  「你單獨前來,表示分身損壞了?」



  「是啊!」

  「貓」回答道。

  但別說是女人,連老人都沒有驚訝之色。

  裘弟轉向老人,並未開口便說起了人話。

  「這是我頭一次直接和你見面吧?我叫路易‧阿斯摩代‧埃德蒙狄歐。很抱歉,現在是這副模樣,以後還請別忘了我。」

  「那倒是不打緊,只是下次見到你時,不知我是否還認得出你來?我已經老糊塗啦,認人沒什麼自信。」

  「倘若你是老糊塗,百分之九十九以上的人類都是癡呆了。」

  「不不不,從前我也曾自詡為一時才俊,但畢竟無法抵抗歲月的浪潮。」

  「請別這麼說,我是真的認為若天下間有人能打敗『她』那人非你莫屬。」

  老人沒回答,只是舉杯喝酒。

  猶如萬物靜止般的時光沉重地流動著。

  天色越發昏暗。

  女人的嘴邊依舊帶著微笑,眺望逐步邁向黑暗的室外。

  她的嘴唇突然動了,說著不成聲的話語。

  ——這樣的城市,最好毀滅。

  接著,女人自椅子站起,屈身抱起裘弟。

  老人終於開口。

  「每次都是一樣的回答,說來很過意不去……一讓我好好考慮。」

  「好說、好說。」

  女人懷中的裘弟回答。

  「反正還有時間,近期內我們會再來造訪;只要能聽到你的答覆,跑幾趟都無所謂。是不是?莉璐可。」

  「嗯。」

  擁有兩個名字的女人靜靜地點了頭。

  《薔薇的瑪利亞IV.LOVE'N'KILL》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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